“可你比他幸运得多”,姜弥拍了拍意清的肩膀,神情高深莫测,“你以弱冠之年当上大理寺少卿,这可是多少人熬白了头都爬不上去的位置。门庭显贵,圣眷优渥,前途不可限量啊。”他大笑,如遇见时朝我拱了拱手,顺着石阶阔步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算来也快五十了,身形微有佝偻,但周身透出的那股凌厉气韵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世人,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当朝丞相,权柄在握,杀伐果决。
我想不通他为何要对我们说这一番话,单纯是为了拉拢还是别的什么。拉拢,我们家怎么可能被他拉拢了去。意清也如同我一样,半侧了身看着姜弥离去的背影,低声说:“你什么时候见过奸佞往自己脸上刻字得,自古大奸似忠,就是如此。”
我没再言语,拉过意清回身往殿里去见父母。
-------母亲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因天气乍凉染了风寒,吃了汤药略微咳嗽几声。见我和意清一同来了很是高兴,特意嘱咐冯叔今晚添几个菜。
骊山行宫的殿制很规整,四角方正,视野开阔。母亲命人在内殿设了张大桌,我们一家围席而坐好不热闹。闲话家常了一会儿,母亲拉着我的手悄声问:“衍儿最近是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我的手微微僵硬,一时不知说什么。看着我茫然的反应,母亲蹙眉:“那好歹也是你的夫君,你得多关心关心他。”她蓦然叹了口气:“衍儿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得,虽说寡言少语得,但秉性纯良,跟他那个娘和舅舅不是一样的人,就是心事重了些。你呢,又偏偏是个凡事不肯往深里想的性子,你们两个凑一块啊,我都愁得慌。”
我别扭地合拢了手指,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冯叔端了新熬制的天麻参汤上来,为我们分好瓷碗和汤勺,新洒了盐,凑近我小声说:“我把剩下的半锅参汤装了食盒,姑娘带回去给咱们家殿下补补身子。”
咱们家殿下?我诧异地回身看冯叔,不过去东宫串了趟门那太子殿下就成咱们家得了,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这么自来熟了。母亲噗嗤一声笑出来,赞许地冲冯叔点头,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手背。
意初朝我们这边探过身子,一脸笑意飞扬:“姐,咱们明儿出去玩吧,我听他们说骊山下明儿有集市。”
“胡说八道!”父亲冷声呵斥:“你姐姐现如今是什么身份,能跟着你出去胡闹吗?”
意初像张牙舞爪的小狼收拢了利爪,胆怯地看看父亲,乖顺地坐回去。意清夹了粒水晶虾仁,边嚼边冲意初道:“我明儿休沐,有些闲空,我带你出去玩儿。”意初蔫耷拉着脸,“我才不跟你出去玩,一张脸严肃得跟判官似得,跟爹一个样儿。”
父亲敲了敲桌子,带着厉色说:“你明天哪儿也别想去,给我好好温书,瞧你那功课,国子监刘监正是你爹我的同窗,他把你的文章拿给我看的时候我这老脸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不求你引经据典,追溯春秋,起码得通顺切题吧,你那都写的什么东西。”
意初的脸快要埋进碗里去了。母亲在一旁抱怨:“好好的吃个饭,你说什么功课。意初功课不好,敦促着他勤学就是了,至于连饭都吃不安生。”
父亲敛了厉色,面目平和了几分,守着榻席正襟危坐,冲母亲说:“都是你惯得,这小兔崽子要是落我手里,我一天三顿打,没准这会儿都能去考状元了。”
话音甫落,意初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屁股,往我和母亲身边凑了凑。
我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争论,意清默不作声地低头扒饭,脸上挂着温润和煦的笑容。从前父亲便是对意清严苛至极,朝起暮落,不论寒暑皆手不释卷,而母亲或许是因为不是自己亲生得,不便多言,并不大干涉意清的功课。只一门心思地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有时父亲压给意清的功课实在太重也会说几句回护的话,但父亲会一反常态地听不进母亲的劝告,只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来栽培敦促意清。
或许,父亲在意清身上寄予了太深的期望吧。
------我带着嬿好从父母居所回甘泉殿时已月上柳梢,萧衍正守着小山垛高的奏折秉烛夜读,我把食盒里的陶瓷罐捧出来搁到桌上,他看了看瓷罐,眨了眨眼,抬头看我。
“这是我娘让我带给你得,补身体。”
萧衍眉毛微挑了挑,把手里的奏折放到一边,倾过身体掀起陶瓷罐的盖子开始研究。他身侧本已昏昏欲睡的魏春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细声尖气地说道:“娘娘,您就让安阳公主放心吧,殿下的身体好着呢。”
我一怔,突然明白过他的意思,只觉脸颊陡然温热,仿佛一把火直烧到了耳朵根。“不……不是,是我娘她说看见太子的脸色不太好,才……才让冯叔炖了参汤。”
萧衍已拿汤勺舀了参汤往嘴里送,边喝边说:“还是姑姑疼我。”
我有些羞涩地把目光移到别处,慢吞吞地说:“今天哥哥跟我说了,是殿下调走了枢密院的细册替我蒙混过关。嗯……多谢。”
耳边迟迟没有声音传来,我抬眼去看他,萧衍将袍袖随意搭在案桌上,烛光下影影绰绰皱起漪纹,手里还捏着青瓷如意勺,长长的睫毛在鼻翼上遮出一片阴影,他似有所思地说:“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会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唇角微挑了挑,温和地说:“可我知道说你也白说,你下次还会这么干。”
“不。”我把手背在身后,斩钉截铁地保证:“我以后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了,不会再让你替我操心。”
他的目光沉落,盯着某一处虚空,略显落寞:“可我们是夫妻,我为你操心是应该得。如果……如果是大哥,你也会跟他这么客气么?”
这是近些日子他第二次在我面前提怀淑了,这放在以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我望着他那张被明暗烛光勾勒得愈显俊秀的脸,心说,他心事可真是够重得。我偏头想了想,细声说:“就是怀淑在,也是一样得。我不能总靠着别人来替我收拾烂摊子,虽然我资质有些驽钝,又不爱动脑子,可我总得学会保护自己。这又不是旁的地方,一个不小心连命都没有了。”
第20章 灵均
萧衍垂眸拿起一方锦帕擦拭着汤勺上沾的油渍,将干净的勺子轻轻搁在桌上,朝奏折伸出手,指腹在纸沿上滑过却没将奏折拿起来,手只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收了回来。他歪头似是沉思,而后略带苦涩地笑了:“如果大哥还活着呢?”
这句话轻飘飘地从他嘴里吐出来,却如万钧重砸在我面前,我不可置信抬眼去觑看他的神色。如画的眉目,沐浴着昏弱暗昧的烛光,看不清神色。魏春秋捏起手指上前,惊诧而惶恐地念叨:“殿下可不敢乱说……”
我的神思穿过这些冰凉而漫长的尘光,掠影般回忆往事。怀淑病了那么久,太医束手无策,直至最后油尽灯枯,他由内侍检验过尸体,而后仓促殓入皇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死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绝无可能造假。他,不可能还活着。
深呼了一口气,重又抬头看萧衍,却发觉他一直眸光专注地盯着我。
“这……怎么可能呢?”我觉得脸一直紧绷着,稍有松懈便要哭出来。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终于将目光移开,视线悠悠转转,游弋而涣散:“内殿已收拾好了,你早些歇息吧。行宫里事多,近些日子孤不能一直陪你,不要乱跑。”
我迷惶神惘如在梦中,无意识地点头,茫然地回内殿,险些撞翻了梨木花架。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中犹如劈开尘世繁烟,收拢着一段段支离破碎的回忆。怀淑的案桌上整齐摆着书籍典册,纤薄的宣纸上以行楷撰写了一行字: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与尘光同在。他自繁花坠影里抬头看我,眉眼有些模糊,言语却清晰可闻:“所谓仁政王道真得只有在朝堂上才能实现吗?难道宫宇之外,江河湖海之间就没有道了吗?那里的道应是比这里得更纯粹罢。”
我站得远远得,看他翻动着书页,脸上挂着认真却迷茫的神情。
“道长为孤批命,乃是天煞孤影,注定一生飘零,无亲无故无友。可是孝钰,我明明有父皇,有母后,有你和衍,还有舅舅和外公,为何会是天煞孤影?”
窗墉之下,梳着丫髻的我托着腮,一双眼睛乌灵水亮:“太子哥哥你何必要听那些道士胡言乱语,我父亲常说他们妖言惑众,尽会蛊惑人心。”
怀淑笑了笑,将桌上写过的字笺捻起撕碎,扔进了手炉里。燃动的火苗一点点将纸笺吞噬,冒出灰扑扑的烟,翻转飘动,最后只剩下一炉灰烬。
-------晨起,日光大好,有乌鹊南飞。我依旧穿着昨天的窄袖襦裙,正守着点心喝小米粥,意初风风火火地闯进殿里,神采奕奕:“姐,你快收拾换身衣裳,大哥在行宫外等我们呢。”
嬿好皱眉:“不行,殿下嘱咐过了,骊山不安宁,姑娘不要到处乱跑。”
意初大叫:“嬿好姐姐,你就算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大哥吗?姐姐终日闷在东宫里,好容易出来玩一趟,你怎么还要管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