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娘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神情。皇后当初能嫁给皇子,自然出身不会太低,起码算是个中等人家。一辈子没吃过苦,会对村子里的生活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就算如今贵为皇后又如何?没见过、没听过的事还多着呢。恐怕对西北的村子……大部分时间能有个印象,也是因为那边又闹了什么灾祸,这样能留下的印象,能好才是怪事。
若是在别的时候,恐怕皇后也不会流露出自己对西北农村无知的一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她家的地,在表面上当然要一视同仁,哪能分三六九等呢!也就是在涉及到女儿婚事的时候,担心婆家太穷,女儿日后受委屈,或者全家人眼浅,给女儿带来麻烦。这一片慈母心肠,茴娘也很能理解。
皇后的唇边这才荡起笑意,“也就是你堂叔这样的人家,世代书香,出来的孩子行事最是放正。自见过你这位堂兄后,皇上就时常私下里提起,十分欣赏你堂兄的人品,直说恨不得拉过来做自己的儿子,把老七他们兄弟几个都给比下去了——这造化不就来了?”她紧紧盯着茴娘,注意着她的表情神态,“皇上有意,想把荣成许配给他,这门亲事若成两日后你们就是两重亲戚,你和荣成就更亲近了!”
“真的?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茴娘此时只恨自己不能表现得更激动一些,她平素不大擅长做戏,如今就难免表现得带着几分假。但是这事能真定下来,她也确实松了口气——能有个结果,就比不上不下地半吊着强多了。“我堂兄从小眼光就高,早就说要等有了功名再说亲。我堂叔、堂婶一直都没能为他相好人家,心里也不是不着急,谁知道这大好的姻缘就在这里等着呢!”
皇后脸上的笑意顿时就又真切了几分,“所以说,心气高也是好的。”她看了看茴娘,“可见你堂兄是个有大志向的人,但是,走文臣的路子有什么好?考中了状元,也只能当个翰林,到时候恐怕还会夹在几方之间为难。当了驸马,照样能济世济民,还不用受那些党派倾轧的夹心气,不是更容易做自己想做的事?”
茴娘一怔,随即才明白过来,皇后恐怕早就知道秦嘉琋对这门亲事并不热衷,甚至连他不热衷的理由都一清二楚,这是在透过她向秦嘉琋递话呢。不过……皇后这话说的,似乎也没什么错。驸马是个富贵闲人的位置,这似乎是国朝上下默认的事实。但是,谁又真的规定,当驸马的就得闲散一辈子,什么事都不能做呢?
“娘娘的话真是金玉良言,一个人想要做什么事,身处的位置固然重要,更重要的还是看他的心,他想做什么事。一味地抱怨自己被身份束缚,其实还是看得浅了。”
“你能这样想就好。”皇后见茴娘这个负责传话的人已经被说通,心满意足之下,就露出了几分疲态,“好了,你去后面看看荣成吧……这些日子,也不知谁传了些风言风语到这孩子耳朵里,她以为自己婚事不顺,心里不踏实,人都瘦了一圈,我这个做娘的,看着也心疼。你去劝解劝解,我看她很听你的话,也许你一说,就有精神了。”
茴娘可不觉得荣成公主很听她的话,只是她对公主也不失关心,听说公主身子不好,自然而然就露出关切地神色。皇后见了自然心里更加熨帖,勉励了茴娘几句,就让心腹宫女亲自送茴娘去荣成公主房里。
荣成公主这一、两年都住在长信宫后面的斜晖殿内,茴娘跟着宫女过去的时候,荣成公主正坐在窗根下面对着一盆兰花发呆,听见身边的人说茴娘来了,才露出些笑意,“茴姐姐,你可算进宫来看我了。”
在茴娘的记忆中,荣成公主几乎从来都是无忧无虑、开朗鲜活的,只有在偶尔提到亲哥哥延平太子的时候,脸上才会带出片刻的黯然,也很快就会被遮掩起来。
但是今天的荣成公主,却在茴娘面前少见地露出了几分局促。她拉着茴娘的手,挨着茴娘坐下,东拉西扯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问:“茴姐姐,他……是不是很不喜欢这门亲事呀?”
若是换了珊娘含羞带嗔地说这句话,兴许茴娘就要戏谑地会问一句“他是谁”了。但是对着荣成公主,茴娘就没那么放得开了。再加上这事实在是有些尴尬,茴娘也根本不敢开玩笑。
“哪有的事。”她开口替秦嘉琋分辨,“公主金枝玉叶,谁娶了你都是天大的幸事……是谁告诉公主这话的?”
“上次贵妃过来……”荣成公主一开口,就自己也意识到了不会。她尴尬地一笑,“我也是傻了,怎么能信她的话?”
茴娘微微一笑,安抚地拍了拍荣成公主的手背,“你也是一时乱了方寸,能自己想通那就是最好了。而且,我表哥如今处境尴尬,恐怕盼着这事尽快有个结果都来不及,怎么会不高兴……就算是不高兴,也同公主你没什么关系。”
“他现在处境不好?”荣成公主连忙追问。
“也说不上不好,就是……”茴娘特意停顿了一下,待荣成公主更焦急一些,才缓缓道:“我表哥在翰林院,那些文人最是清高,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消息,都远着我表哥呢。”
“那些人!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荣成公主皱着眉娇嗔着道。
茴娘提起这件事,本就是想要勾起荣成公主对秦嘉琋的护短心理,也转移开荣成公主对秦嘉琋“不愿意娶自己”的忧虑。就算之后再有人在公主耳边吹风,说秦嘉琋看上去不高兴,公主也会觉得这是因为他在翰林院做得不开心的缘故。
“他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人!我去告诉父皇去!”
荣成公主鲜少有如此任性的时候,或者说,她的成长过程中原本就接触不到什么政治上的事和朝臣,就算想要背后告状都无从告起。若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向隆宁帝告了那群翰林的状,日后传出去,对秦嘉琋名声的影响就更大了。
茴娘忙拦住荣成公主,“公主去向皇上告状,虽然或许能堵住那群翰林的口,但是我表哥知道了也不会开心。不如等这事顺利了结——再说,天下文人嘴是最利的,又大多有一股子孤勇,能不能真的堵住他们的嘴还不一定呢,到时候公主您和我表哥,名声都要坏了!等成亲后,自然就没人敢疏远我表哥了。”
“是啊,等成亲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他了!”
第76章
状元郎尚公主, 虽然文人心里多以为耻, 但是在老百姓眼中,这还是一件值得津津乐道的大热闹、大喜事。
婚事办在五月,刚好是最适宜的天气, 茴娘身为两重亲戚, 自然是跟在皇后身边,里里外外忙活了一个多月——很多皇后不方便、不值得直接出面的事都交给了她去办。待婚事结束,又忙过男家认亲、女家回门等几件大事后,茴娘消消停停地歇了三五日, 才觉得自己的元气有些歇回来了。
而就在这场婚事结束后不久,淮王妃曹照婷的祖父、户部尚书曹襄就被人接连上书弹劾。他管着户部,是国朝钱袋子的大管家, 本就是一个难做到清廉的位置,想要抓把柄,那基本就是一抓一个准。
曹襄原本并不把这几封弹劾他的奏折放在心上——对于他这样位置上的人来说,弹劾的奏折每个月要是没个一、两封, 那才是怪事。为官多年, 他早就对这些弹劾习以为常,但是他资历老, 又有所依仗,那些小官小吏能奈他何?
可没想到,这一次事情却愈演愈烈,不出半个月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连茴娘都有所耳闻, 这日用晚饭的时候,就和王彦闲聊说起,“三嫂祖父的事,可是闹得越来越大了,今儿半夏去探望紫苏,听说路边的小贩,张口都在说户部尚书的八卦。”
王彦一脸的似听非听,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才道:“这事是故意闹出来的。”他看了茴娘一眼,才笑道:“三哥给嘉琋兄找了那么多麻烦,也总该收到些回礼才公平。”
茴娘神色一动,“你的意思是说,荣成能见到我表哥,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个倒真是纯属偶然。”如今秦嘉琋正式成为当朝驸马,王彦再提起这事,态度里也只剩下无奈了,“但是翰林院那边的事,背后有三哥的影子。”
“我就说!表哥那么好的人品和性子,最不会得罪人的了,没有人在背后撺掇,怎么会受到同僚的排挤?”茴娘恨恨地拍了拍手边的方枕,又道:“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告诉你这事的人可信不可信?”
王彦一摆手,“这事我也只是听说,消息是从赵阁老那边传来的。”
“赵阁老?”
王彦点了点头,“这件事能闹得这么大,我看背后也是赵阁老在推……他是首辅,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不可能存在侥幸,论本事,比三哥和我都要大得多了,甚至就连父皇,在这些事上的手腕都未必比得过他。之前也是他,一直让父皇迟迟下不了决心,后来还是贵妃去和荣成说了什么,闹得荣成病了几天,父皇才不再松口。”
“荣成病了?”茴娘一惊,想起前事,又喃喃道:“怪不得,三月里进宫去,娘娘说那样的话,荣成看起来也很没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