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王眼皮一跳,气极反笑道:“什么?”
“当初卫陟和朕先后遇刺,此事并非皇叔的手笔吧?”
平南王惊道:“自然不是!”
华仪唇角微掠,语气更加冷了三分,“沉玉先是构陷于皇叔,让朕起削藩之心,后又亲手杀了世子,朕倒是好奇,若王爷与他别无瓜葛,他会恨你至此。”
平南王大惊,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仍强自镇定道:“他为何对臣抱有敌意,臣又怎会知晓!陛下尽可亲自去逼问沉玉……可是,小儿的死,陛下就打算算了吗?”
华仪目光睥睨,将他神色尽收眼底,嗤笑一声,“朕是君主,自然会给皇叔一个交代。”她慢慢起身,一步步走向平南王,清风卷起阔大衣摆,龙涎香早已掩盖了淡淡尸臭,“但是,朕了解沉玉,皇叔与他发生了什么,居然不敢告诉朕?”
前世,沉玉第一个开刀的人,也是平南王。
她原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可是,华铖的死明显提醒了她。
很多很多疑窦,也便慢慢浮现出来。
萧太尉历经三朝,本是肱骨之臣,为什么会突然反戈帮助沉玉?
那些仍和朝廷较劲的老将,为何始终不肯罢手?
为何成王不亲自出手对付沉玉,在沉玉下狱后,却一力主张杀沉玉而不顾哗变将士?
沉玉,他的心结又是什么?
仅仅只是因为,她不能只是他一个人的吗?
她不傻,傻的是那些还想着糊弄她的人。
一个个都觉得她对万事不闻不问,自己为自己伪装得极好。
卫陟早就说过,沉玉的身世根本查不出,而无端出现在宫里的少年,可能遭遇了什么?
为何会恨平南王?
一刀一刀,从脸到身子,深可见骨,惨不忍睹。
该是多滔天的恨意,才能如此地虐待,甚至不顾东窗事发,被人趁机诟病打压,绝无翻身之地?
在遇见她之前,那个卑微纤弱的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平南王心跳如擂鼓,在女帝不掩敌意的逼视下,后背渐渐深处冷汗。
他定了定神,咬牙否定道:“陛下如此态度,明显还护着沉玉之流!臣如今痛失爱子,陛下不给交代也罢,当真还打算倒打一耙?陛下此举,就不怕天下人寒心吗?”
华仪定定看着他半晌,忽地甩袖,抚掌赞道:“皇叔也能说理,当真是觉得自己智谋无双,所为之事天衣无缝,朕一介女流,当真眼盲心瞎了。”
“陛下!”平南王面上冷意昭然,怒极道:“臣绝无做过一丝有害于陛下之事!陛下如此袒护沉玉,又是何意?”
他语气过于冲撞,华仪略眯水眸,身边侍卫已呵斥道:“放肆!”
平南王惊觉自己过于冲动,脸色微变,忙后退几步,朝华仪一礼,道:“臣无意顶撞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华仪冷笑一声,道:“皇叔还是进去看看世子吧,自己好好考虑考虑。”说完,拂袖而去。
留下平南王独自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才推门进去。
进去不久,便传来人倒地的闷响,外间留守的侍卫见状不妙,忙冲进去将脸色惨白的平南王扶了出来。
女帝摆驾回元泰殿后不久,便听侍从来报平南王受惊,她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淡淡吩咐道:“折日将世子好好安葬,是葬在京城还是带回藩地,皆由平南王定夺。”
想他华铖入京时还是风流王孙模样,这才一年未到,便先入大狱,后惨死于他人之手。
身在皇家,华仪早已看惯了转瞬间的生死荣辱,除了吩咐安葬之外,也别无其他了。
到了将近入夜时,又是一波大雪围困皇城,宫人来往脚步匆匆,布履踏在雪上了无声响,唯有西风卷着铁马乱摇。
女帝趁着半暗的天色,终于亲自摆驾去了刑部大牢。
刑部的大小官员吓了个半死,纷纷仓促地出来迎接女帝,刑部尚书腰带都来不及系紧,便赶忙恭候在大牢外,引颈远眺,便见为首女子身量纤瘦,玄裳白氅在天地间鲜明异常,到了近前,冷漠眉眼便愈发清晰,尚书心尖微颤,忙俯身下拜。
华仪脚步未停,直接略过他走入大牢的门,刑部尚书忙起身跟上,在女帝身后赔笑道:“臣这些日子谨听陛下吩咐,不曾对萧太尉动过私刑……”
华仪淡淡“嗯”了一声,道:“沉玉在哪?”
刑部尚书心头微惊,华仪一时不听他回答,侧眸眯眼看来,他忙收敛了心思,低声道:“陛下随臣来……”
华仪随刑部尚书一路走到监牢深处,越往里,潮湿和腥味越发浓重,华仪从未闻过如此刺鼻之味,抬袖掩住了口鼻,深深地皱起眉。
心上微悸,这样的地方,她便是连片刻也呆不得。
……沉玉竟被关在这种地方?
她原本沉下去的心微微乱了,想到最后一面,那人阴鸷又火热的眼神。
心似被揪住,狠狠揉捏起来,难受不已。
她和他,真的到了这个地步。
到了最里边的一处监牢前,刑部尚书迟疑着站在一边,华仪抬眼一看,目光便立即锁定在杂草之上安然静坐的人影之上。
他还穿着那日的衣裳,衣衫沾了尘埃,面容却隽秀清雅如旧。
背脊靠着冰冷的石墙,双目轻阖,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可是衣襟下却蔓延出冰冷的黑色铁链,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惊怒,转身喝道:“谁许你动他的?”
刑部尚书吓得噗通跪下,惶恐下拜道:“臣、臣也不想,实在是郡王殿下,还有成王世子那边给了压力,说把人用玄铁锁着,给他一点教训,若有乱党劫狱,也把人救不走……”
华仪气急,抬脚将他踹翻在地,冷冷道:“看来,朕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刑部尚书顾不得肩头剧痛,忙伏地紧张道:“臣知罪!陛下息怒!”
处置沉玉,实在契合了朝中大多数权贵的想法。
他们想着,既然女帝迟迟不肯下旨,那便不知不觉地把人弄死在牢里,倒是追究起来,谁也没有责任。
用最冷最重的玄铁,让他在严冬遭受蚀骨之寒,寻常人撑不了几天。
他们暗地里心照不宣,可谁知,女帝居然亲自来了!
事发突然,锁链来不及撤走,也来不及给沉玉更换牢房,刑部尚书第一个遭殃。
华仪眸中腾火,她又如何看不出这些人私底下的动作!
她只是没想到,万万不曾想到,他们会枉顾她的命令,用这样狠辣的手段,就为了置沉玉于死地。
她阖眸,道:“自己出去领四十大板,算上刑部侍郎的,旁的六品以上刑部官员,二十大板。”
刑部尚书狠狠一哆嗦,只得谢恩出去,老老实实领板子去了。
华仪复又睁眼,便见那安然坐着的男子早已睁眼,正淡淡看着自己,瞳仁雪亮,如打磨的上好黑玉。
他看着她,她便看着他,目光激烈相撞,竟挪不开眼。
跳动的心渐渐歇止,连血液流动的声音都清晰起来。
良久,方听他淡淡低笑一声,道:“陛下为了一个罪人,对一个刑部的人大发雷霆,是不是有失妥当?”
华仪脸色微白,抿唇道:“他们枉顾君令,这便是下场,这世上无人可以忤逆朕。”
他点了点头,道:“仪儿帝王的威仪,看来是再无人敢触碰了。”
他语气深晦莫名,她静了许久,才低声问道:“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沉玉微微一笑,竟是好笑般地望着她,“你问这个做什么?总归我没死。”
她心头似被堵住,偏就不肯再在他面前示弱,冷硬道:“朕是想知道你疼不疼,当初敢那般对朕,朕随时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她话音刚落,以为沉玉与她又无任何好声色,他却垂下了眼帘,轻轻道:“疼。”
她微微一怔,唇抿得更紧。
华仪心底微软,不由得低声道:“沉玉,不管他们如何,只要你肯配合,朕可以护你一命……”
他低头不言,她咬住下唇,偏过头,飞快道:“我问你,华铖是不是你杀的?”
“是。”
她抬眼,望定他道:“什么仇恨,让你恨他们至此?”
一出口,她便看见沉玉彻底敛去笑意,眼神陡然阴鸷下来,眼底藏锋带刃,对她嗤笑道:“什么仇恨?”他慢慢起身,身下铁链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讽刺地笑出声,“陛下居然连这个都查不到,那几个老狐狸,当真是瞒你瞒得紧啊。”
华仪不知他是何意,犹自劝慰道:“沉玉,只要你肯暂且放下……”
“放下?”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及其可笑的事情,大笑出声,眼神更加阴寒,“你以为,这叛党的身份,我会轻易甩掉?”
他还没罢手!
她骤然一惊,心底一软又硬,恼怒道:“你这样……你又让朕——让朕如何!”
他黑眸紧锁她的身影,慢慢走近,锁链在地上拖曳,钝响惊人,“陛下如何,听从自己的心不就行了?”
分明隔着监狱木栏,他一步步靠近,她却忍不住后退。
直到他再无可靠近,华仪才贴着身后木门,咬牙道:“你非要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