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前世今生,当真是一笔算不清的账。
华仪垂下双袖,指尖摩挲着扳指的纹路,敛目淡道:“回去罢。”
真儿低声应了一声,忙重新打着灯笼照路。
天色蒙蒙时,常公公带着一干宫人入殿侍奉女帝起床,便见华仪早已起身,披着狐裘,正在埋头批阅奏折。
御案上高高堆起一摞新批改好的奏折,一看便知女帝夜里未眠。
常公公一时哑然,心底叹息,招呼人上前,弯腰低声道:“陛下,该上朝了。”
华仪搁下朱笔,解开大氅系带起身,广袖垂落,展臂任由宫人伺候她换上朝服。
宫女们小心翼翼地展开龙袍,上前围住华仪。
帝王朝服穿得十分繁琐,华仪低眼看着半跪下为她整理裤脚的宫女,目光似沉似冷。
忽地就想起那么多日以来,她的每次更衣都是沉玉亲自动手,他的动作温柔,偶尔会亲她一下。
替她整理裤脚时,她一贯坐在床沿上,笑闹着不肯配合,将小脚抵在他的胸前,他抬手握住她的脚踝,抬眼淡淡道:“陛下当真要和我闹?”
他的语气素来不轻不重,她被他一瞧,想到此人花样甚多,也将有些不稳重的心性收敛了些许,不敢再刻意撩拨。
其实很多这样的瞬间,她习惯了便视作理所当然,想着这一世她不让他入朝为官便好,以为可以如此一生一世,可偏偏在此时,她就总是克制不住,不断地回忆起旧事来。
本笃定着自己是对的,可是一回忆沉玉温柔无奈的笑意,半含笑意的双眼,自己又忍不住恍惚起来。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早朝开始后,文武百官之中,三成保持缄默,二成作壁上观,余下五成陈词慷慨,在处理完那些个别协助沉玉犯上作乱的乱臣后,皆直言应早些赐死沉玉,或严刑逼供,逼其亲自出面平定将士哗变。
至于萧太尉,也应早些抄家流放,诛其九族,否则不足以立威,让天下人白白笑话帝王软弱无能。
华仪避而不答,百官逼得狠了,才口气极冷地以“此事不宜草率”为由搁置不谈。
她敢推行新政,对藩王下手,曾经查贪腐之案也曾杀了不少大臣,自然不是因为软弱才回避。
个中原因,有些人大抵明白,暗暗心惊女帝竟然到了此时还不肯斩草除根,简直匪夷所思。
不过,沉玉在这些权贵世族眼底,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大患。
这样的人,不能不死。
华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玄袍上的金线随着柔软的衣料,从膝头上迤逦而下,长发落在颈边,透过冠冕,冷颜看着下面的人。
卫陟站在下方抬了抬头,脸色暗了一寸,脸色有些冰冷僵硬。
帝位岌岌可危,她居然还念着那人!
沉玉有什么好的,让她挂心至此?
她迟迟不肯杀他,那又如何呢?
只要她还是一个圣明的君主,甚至无须君主的命令,沉玉都会死得顺理成章。
华湛站在下首,垂下眼去,回头看了看。
外间忽地有侍卫急匆匆入殿,半跪在地,慌忙上奏道:“陛下!平南王世子……世子他……”
华仪微微一惊,皱眉道:“世子怎么了?”
“世子、世子他……薨了!”
华仪霍然起身,身子晃了晃,眸子陡然冰冷。
“摆驾南宫!”
平南王世子薨逝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尚被软禁于王府的平南王被急召入宫。
早朝直接就散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百官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满心惶惶然,实在吃不消这近日的惊涛骇浪。
卫陟先一步揣测平南王下一步当如何,忙暗暗吩咐了人暗中监视平南王,并加紧了京卫防范。
华湛随女帝直接摆驾南宫,甫一跨入院门,便被太医拦在了门口。
太医院院判李大人脸色难看,弯腰低声禀报道:“世子死状惨烈,恐会引起不适之感,未免惊了圣驾,臣提议陛下还是先别进去……”
华仪眯了眯眼,华湛已先一步皱眉问道:“陛下并未下令为难世子,每日膳食用度也绝未削减,谈何死状惨烈?”
李大人面露难色,道:“世子身上多处皮肉被割除,几乎少有完好之处,失血过多,加之伤口溃烂恶化,去得极为可怕。这绝非寻常恶疾,更像是被人刻意虐杀……”
虐杀!
华仪既惊且怒,蓦地回头,对跪在一边的御前侍卫甩袖喝道:“朕是如何吩咐你的?”
那侍卫战战兢兢道:“属下、属下当真听陛下之令,认真把守世子殿下,只是陛下先前有令,属下不可亲自进去与世子说话,便也不知世子情况如何……”
华仪袖中手猛地一紧,冷声打断他道:“朕有令?”
那侍卫微微一惊,将头压得更低,低声道:“那时,是沉玉拿着令牌亲自传达陛下口谕……”
话一出口,那侍卫也反应过来。
沉玉谋逆在前,如今已经下狱,那么他曾经传达的谕令,又如何信得!
沉玉频频出入南宫,里面却不传出一丝一毫的动静,他们原以为沉玉不过代女帝盘问世子,故而从不怀疑。可如今一想,后知后觉地,后背冒了一层厚厚的冷汗。
那侍卫连忙磕头认罪,华仪也立即反应过来,在原地冷冷伫立良久,闭了闭眼。
又是一桩事情,一条人命。
沉玉究竟瞒了她多少事?
华仪忽然转身,快步推门而入。
屋内昏沉,外面日光一现又隐,甫一开门,一股腥臭味便扑面而来。
华仪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稳,又被一只手稳稳撑住后背,不让她摔倒。
华湛紧跟在她身后,低声担忧道:“皇姐还是别看了……”
华仪却紧紧盯着面前被白布遮盖的人影,勉强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强自定神道:“朕无碍,阿湛,你先出去。”
“皇姐……”
“出去!”
女帝语气不容置喙,华湛叹了一声,虽然放不下心来,最终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华仪僵立在原地,面朝华铖尸体,心已降至冰点。
她站了许久,才慢慢抬脚,一步步走向那发臭的尸体。
白布上都已渗透了暗红鲜血,越靠近,越有些作呕。
华仪慢慢弯腰,手指攥紧白布一角,蓦地掀开。
不过迅速瞟了一眼,她便狠狠闭上了眼!
静了许久,连呼吸都沉重起来,手指打颤,哆嗦着关上白布。
太惨了……
简直匪夷所思!
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手中亦有他人性命,也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死法可以残酷至此!
华仪的胃里翻滚着,脸色越来越惨白,如堕冰窖。
这是沉玉做的?
他一边对着她温柔微笑,一边用刀慢慢凌迟华铖?
究竟是有多大的仇恨,才可将人虐待至此,不留一丝余地?
她踉跄着后退,连走路都有些不稳,连连撞翻桌上许多东西,捂着口鼻,慌乱推门出去。
刚一走出去,华湛便迅速地扶住了她,惊唤道:“皇姐!你没事吧?太医!李太医!”
华仪半靠在华湛怀里,浑身发冷,茫茫然抬头,眼底水意甚浓。
触及这样的目光,华湛心底一惊,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太医忙提着药箱奔了过来,华湛帮他以轻纱覆上女帝手腕,李太医迅速把了脉,对华湛道:“郡王殿下,陛下如今无碍,只是刚刚受惊,有些情绪不稳。”
华湛暗自咬牙,就不该让她自己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要成长起来了,男主下章出场。
第46章
华仪低眼沉默许久, 才慢慢抬起头来, 拂落肩头紧扣的手, 直起身,冷颜扫过众人,漠然下令道:“对世子死状知情之人全部软禁, 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朕若听到一丝关于此事的议论,杀无赦!”
旁边跪伏的宫人侍卫闻言一颤, 忙磕头求饶,却被人拉起带了下去。
华仪冷颜而立,面色晦暗下来。
华湛暗暗端详女帝神色,心头微惊, 回头看了一眼半合的小门, 眼神半含深意。
平南王听到女帝急召后,马不停蹄地赶入皇宫,在路上便得知了世子突然薨逝的消息,眼前当即一黑,随即便有了怒意——他处处隐忍退让,这便是女帝给他的态度?
待到了皇宫, 内侍直接带着平南王赶往南宫, 才远远觑见偏僻宫苑的影子,便惊觉南宫外已围了一群侍卫, 汴陵郡王脸色欠佳地站在外面,里面气氛死寂。平南王经过通报后, 径直跨入门槛,便发觉宫苑里侍从几乎全被屏退,只有几个亲信暗卫守在女帝身侧。
女帝坐在太师椅中,身上围着玄白大氅,素手掩在长袖之下,见他来了,才淡淡道:“皇叔可算来了。”
平南王匆匆行礼,抬头愠怒道:“陛下是不是该给臣一个交代?”
“事出突然,沉玉假传圣旨,虐杀世子,朕无话可说。”华仪神色冷漠,目光掠过平南王激动的面庞,冷笑一声,道:“朕还想问,皇叔是不是该给朕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