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于卫中,愎谏自用,杜绝言路,子嗣单薄,至使女子为帝,霍乱天下,诚谬!历观古事,无道之臣,贪酷激烈,利权不折也,不如今用事者流!天下莫敢抗君,畏生死而不敢言者,于星尚多……
……今成懿太子孤华昱,化名沉玉,德才兼备,有太子风仪。其今而为女帝因挟,自负骂名,并被收执于囹圄,而今宗室之人,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因世不知,谋杀皇子,孤弱正统,灭我等忠直之人,瞒天过海……
这回,满朝文武真的乱了慌了,焦头烂额的京兆尹飞速封锁百姓的消息渠道,却眼睁睁看着檄文内容传至天下人耳中,京中御史们瞠目结舌,一时居然成了哑巴,汴陵郡王被这消息冲击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军机处的卫陟陡然知晓此事,失控地狠拍桌案,吓坏了一干资历更老的武官。
所有人,知情的,不知情的,檄文当事人,无关者,全都吓傻了。
随后,百官闹腾起来,这回直接逼到了元泰殿,女帝更改早朝时间,折日朝会,会见大臣。
华仪这日画了精致的妆容,冠冕之后的容颜明艳精致,美目含威,玄袍上的银丝龙纹威仪端庄,坐于高高的皇座之上,便让下方原本心底七上八下的百官微微沉下了心,不再质疑她为帝的资格。
先不论檄文所言是真是假,是真又如何,这天下是留给活人的。
成懿既亡,后来者自然居上。
正统又如何?
而今这天下帝权,可不是在正统手上。
可是,女帝又该如何对文武百官交代此事?
是断然否定,杀了沉玉,还是直接承认,或是迂回行事?
华仪坐在上方,目光似是不经意般扫过朝臣之列。
华湛神情惶然,正仰头又急又怕地看着她,卫陟一直垂着头,脸上神情莫测。
成亲王一如既往地威严从容,可仍有一丝心悸。
余下众臣一言不发,目光游移不定,可见心底也在暗暗筹谋算计。
她心底一片平静,忽然就想到前世的最后一次朝会,那些预备反她的臣子仍不动声色,沉玉垂袖站在最前,对她不动声色地颔首一笑。
剑眉入鬓,黑眸清亮,像一束清风,把她清晨的不耐烦躁悉数吹散了开。
后来即便是水火滔天,她也不曾怀疑过,沉玉对她的笑有何虚假之处。
华仪想到此,不由牵了牵唇角,面对着沉闷压抑的朝堂,仍不觉一丝惧怕。
她扬了扬袖,道:“传沉玉。”
百官闻声皆惊,侍卫快速传达命令下去,随后不久,一人的身影渐渐在门口出现。
脚步声渐起。
百官皆惊,纷纷转头看过去。
风动袖摆,天青锦袍微染尘埃,可那一个人却步态从容,冷漠而安然,不染纤尘。
剑眉入鬓,墨瞳冰凉,眼角泪痣惑人。
华仪静静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紧了松,松了紧。
沉玉始终低垂着眼睑,到了近前,才忽然抬眼,望入她的眼中。
他微掀薄唇,轻轻一笑,也不行礼,低声道:“陛下。”
第49章
殿中无人出声。
所有人都盯着御阶下方身姿挺拔的男子, 低眉敛目, 呼吸渐滞。
这……便是先太子遗孤吗?
从前只道他籍籍无名, 出身低贱,纵使他手握权力,只手遮天, 私下里也不过暗唾一声佞幸宠臣,不过尔尔。
世家的门阀观念过于根深蒂固,如今沾上了天潢贵胄的身份, 他们再看沉玉,才微微恍然——确实有当年成懿太子的风范。
风仪矜贵,俊美无铸。
她水眸之光缓缓划过在场诸王,又扫过卫陟等大臣, 终是淡淡敛眸, 唇边半噙笑意,眸子温柔地对上他的眼睛。
撞上他眼底的炙热,似火花喷溅,一触即散。
华仪沉默须臾,缓缓抬手,对身边站着的常公公道:“念。”
“奉天承运……”
满殿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 文武百官不知何意, 听闻此四字,遽然纷纷跪了下来。
一时满殿除他二人, 竟无一人站着。
百官心头巨惊,眉峰颤动, 不知陛下何意,冷汗顺着背脊衣料渐渐渗出。
难不成……是要禅位?!
这怎么使得!
先不论沉玉在朝中根基怎及女帝……他们这些世族,不知堂而皇之想置沉玉于死地多少次,一旦换了新帝,谁又逃得了大祸临头?
多年朝中驻扎根基错综复杂,上到帝王,下到芝麻小官,擅动一人则全盘崩塌,更遑论帝位给了此人!
管他是否为正统血脉,是否真有成宗传位一说,这个人……就是不能登上皇位!
跪伏的官员中有五成心思沉浮,微微抬头,撑在地上的手微微攥紧,蓄势待发。
决不能让女帝退位!
常公公嗓子微顿,随即将圣旨继续念了下来——
“……朕子福薄命衰,其子名昱,尚在腹中,朕以其天命所授,承袭帝位……”
圣旨念到后头,百官才渐渐觉得不对,武将前首的卫陟第一个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华仪。
华仪只看着沉玉,常公公的声音划过耳畔,她的眉目没有一丝波澜。
沉玉黑眸深深,薄唇淡抿,剑眉弧度冷冽。
她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她也无暇去揣测了。
罢了,也罢。
她既然无法狠心与他决绝,便只能让步——她如今最大的让步。
常公公念完圣旨,低眉垂手退下,华仪敛袖起身,居高临下道:“这是成宗当年留下的传位遗诏,依先祖遗诏所言,沉玉……不,是华昱,才应是下一任帝王。”
卫陟不禁出声道:“陛下……”
华湛神色大恸,似难以接受,只怔怔盯着她看。
“不过。”华仪话锋一转,慢慢走下台阶,语气威严冷淡,嗓音回荡在辉煌大殿之中,“朕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推行新政,宵衣旰食,不言万国来朝,却有中兴半成,朕自认绝无辜负江山之处,无负先祖基业,担得起帝王之位!”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绝无半分质疑之处。
百官心中大震!
女帝慢慢停下脚步,站在沉玉面前,微微抬头,看着他。
他淡淡看她,剑眉眼尾弧度不变,甚至带了一丝好整以暇的讽刺之意,分明自己是局中之人,却有好似隔岸观火,将一切看得透彻。
她微阖眼帘,袖中手微抖,旋即睁眸,继续道:“所以,朕既登帝位,此时不会禅位于你。”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所有人的耳中。
沉玉微微一笑,道:“陛下又想如何呢?”
“朕已查明,你的确是先太子遗孤,传位诏书亦是属实,但是,你未曾参与统治,这天下交于你,朕也未必心安。”华仪微微一顿,又道:“当初你出兵逼宫,朕不论你是否师出有名,威迫百官,冒犯君王便是一罪,你可承认?”
她看着他,目光闪动。
手心不由得渐渐渗出细汗。
她心知杜明,想必他此刻也心知肚明,如今局势于他有利。
只要他顺着她说,虚与委蛇,他便不会失去时机。
她也可以另寻办法……
沉玉薄唇淡抿,黑眸星点半涌,眉目深邃,半晌,方颔首道:“承认。”
她心底大石一落,长睫轻垂,继续道:“朕念及你身份,特赦你无罪,入籍宗室玉蝶,封为亲王,定封号为‘齐’,享定梁山以北疆域岁供,居于定坤宫中,你可以愿意?”
沉玉深深地看着华仪,眉头忽展,“好。”
华仪微微一怔。
以他偏执行事的作风,他不该答应得如此爽快……
定坤宫多年无人居住,既然留他在宫中居住,便是变相软禁的意思。
也唯有此法较为折中,既可赦免他之前翻云覆雨的大罪,又可不惹怒那些权贵世家。
不过,也好。
至于此刻故意避而不谈的种种关键问题,都是此刻双方和解之后的后话,再谈也不迟。
只要他肯妥协,她便望得见一丝曙光。
平南王霍然抬头,神色大惊,下唇嗡动几次,终是没能出声。
成王几不可闻地叹一声,容颜似瞬间苍老下来。
华仪走上台阶,转身面对朝臣,朗声道:“还不拜见齐王?”
朝臣再次下拜,大呼“齐王千岁”,深色的朝服上下起伏,如水波涌动。
沉玉微微转身,清亮眸光晃过每个人复杂的神情,眸光含刀,寒锋一现又隐,不动声色。
定坤宫内阁中,沉玉堪堪解开外衫,便听外间急促的脚步声。
华仪推门大步而入,黑发上沾了深夜露珠,衣袍上犹带深冬寒气,小脸雪素,定定望着他。
他手微微一顿,眸子锁住她的脸颊,她微抿薄唇,抬手道:“下去。”
跟在女帝身后的宫人闻声退下,顺便合上了门。
木门轻碰,响声轻微,她撇开视线,低眼看着云纹靴尖,轻吐一口浊气,慢慢走到他近前。
他冷淡地审视着她,正要开口,她忽然抬手,紧紧抱住了他。
他微怔,便听她发颤的声音,“我才知道……我才知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