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仪微微一笑,点头道:“也是,来日方长。眼下朕先把朝廷整顿好,将来的事情如何,还都说不定。”
华湛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垂头叹了口气。
再陪皇姐随口闲聊几句,华湛看她语气搪塞,有些心不在焉,也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冷清,没过多久便告辞了。
待华湛退出元泰殿,华仪才慢慢起身,重新坐回去批阅奏折。
华湛退出宫殿,常公公见他出来了,便打算入殿伺候,华湛沉吟了一瞬,轻唤道:“公公留步。”
常公公忙转过头来,对华湛恭恭敬敬道:“小殿下有什么吩咐?”
当初沉玉遮天蔽日,常公公对华湛算不得多敬畏,如今形势反转,连带着原本默默无闻的汴陵郡王,地位也渐渐高了起来。
华湛丝毫不计较常公公前后态度的转变,若有所思地看着元泰殿门,问道:“这三日,满朝闹得沸沸扬扬,皇姐顶了不少压力罢?”
常公公点头,忧心道:“陛下一忙碌起来,有时候一整夜不合眼,奴才劝也劝了,可陛下何等要强,又怎肯听老奴一人之言?”
华湛忽地冷笑一声,“那人要是死了,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他声音不大,话中毫不掩饰恨意,常公公心底一突,低下头去装聋作哑,不好接话。
华湛静了静,又冷冷问道:“公公可知,刑部那里可有什么进展?”
“两头僵持着,陛下又不肯下令严刑逼供,也没什么进展。”常公公干笑道:“小殿下也不用着急,出了这种事,陛下怎么可能放过他们,处置是迟早的事情,殿下如今该考虑的,是怎么趁这个机会好好在陛下面前表现一二,陛下对您的期望,我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
“这个不用你提醒。”华湛敛了神色,转身欲走,偏头吩咐道:“好好照顾陛下,别让她过于操劳。”
常公公点头,让开了路,目送华湛离去,才转身推门入殿。
元泰殿的烛火长燃不熄,到了深夜,华仪才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更衣就寝。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良久方入眠,没过多久又睁开眼,在黑暗里静静坐着。
宫人听到声响,抬着灯烛进来,低声询问道:“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华仪转眸看她,素颜冷清,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眼神凉得像一泓秋水。
那宫人不敢对上女帝冷淡的表情,正惴惴不安着,便听华仪吩咐道:“把朕的狐裘递过来,服侍朕更衣。”
那宫人愣了一下,不知她是何意,忙去拿衣物,小心翼翼地伺候女帝更衣,又不敢碰到她,动作颇为艰难。
华仪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淡淡道:“二更天了,外面守夜的人不多了罢?”
宫人迟疑着点点头,华仪又道:“朕出去走走,你替朕打灯笼,别让别人知道。”
宫人低声称“是”,待替女帝系好带子,便提起了灯笼,静悄悄地随华仪出了元泰殿。
夜色清凉,月光如练,迤逦入黑暗深处,满天星星稀少,黑云密布,压得人心绪沉沉,喘不过气来。
华仪在御花园里随意走了走,下令道:“去凤昭宫。”
那宫人闻言转了个方向,慢慢朝先皇后宫里走去,华仪慢慢跟在她身后,裙摆摇荡,描金黑底绣鞋踩着灯笼打下来的一片阴影,心里也如同被罩了一层阴霾。
女帝不苟言笑时,气势是天生的,那宫人从未与女帝如此独处,心底万分紧张,打着十二分的精神看着脚下的路,又闻到身后帝王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龙涎香的气息,不免更慌。
跨入门槛之时脚下不稳,那宫女踉跄了一下,紧张得脸色煞白,华仪不由得莞尔,安抚道:“别紧张。”
小宫女咬紧下唇,不敢说话,继续提着灯笼照路。
华仪看她浑身紧绷,还是怕得不行,眉头倒是一挑,似笑非笑道:“怕什么?朕会吃了你不成?”
那小宫女动也不敢动了,低头不语。
华仪慢慢走到她跟前,下令道:“抬头。”
小宫女呼吸微窒,心跳得极快,终究还是慢慢抬起了头。
她不敢抬眼直视华仪,始终低着眼睑。
华仪看她抬头,见是一张清秀可人的脸,偏偏一张小脸在月下显得煞白煞白的,不由得微微一哂,“长得倒是讨人喜欢,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手足无措,只得小声道:“……奴婢名唤真儿。”
“如今多大了?”
“还有一月就满十八了。”真儿答道。
华仪笑了一声,转身跨入门槛,边走边漫不经心道:“倒是只比朕小了半岁,朕瞧着,你该年纪更小些。”
真儿见女帝率先走了进去,忙抢到她前面为她照路,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陛下问话不可不答,静了静方才小心道:“奴婢觉得,陛下瞧着也不大。”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华仪的脸色,女帝却兀自在院中走着,淡淡道:“朕看你小,是觉得你们这些姑娘们,心思简单,讨人欢喜,与朕这类人绝然不同。”
真儿心底一突。
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不敢再接陛下的话,只是惴惴不安地抬头,便见华仪推开正殿的门,抬袖掩住口鼻,冒着灰尘进去。
真儿忙跟进去,在前面打着灰尘,又跑去打开窗。
回头时,便见华仪已拿出袖中的火折子,点燃了桌案上烧了一半的蜡烛,火光跳跃,暖光罩着女帝的侧颜,美得惊心动魄。
真儿一时竟看得呆了。
华仪端起灯盏,借着烛光慢慢绕过画着金凤的冷玉描金屏风,来到一面落满灰尘的紫檀木长案前。
桌案上只有几本旧书,页脚卷起,早已泛黄发烂。
华仪伸手,随便翻了翻,什么都没发现。
她轻轻抿了抿下唇,又走到不远处的梳妆镜前,拉开抽屉,便见一只雕刻精美的木匣。
华仪解开搭扣,打开了匣子,微微一愣。
木匣里没有首饰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只黑玉扳指。
华仪拿起玉扳指,手指轻抚上面的纹路,借着烛光眯眼细看,才发觉是龙。
华仪放下木匣,心底疑窦渐起。
据她所知,孝睿皇后生前恪守礼法,从不逾距,自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绝不会逾距去收这些只有帝王用得的东西。
她与先帝相敬如宾,却算不上恩爱,先帝送皇后之物,全是内务府亲自拟定的赏赐之物,不掺杂儿女私情,也绝无任何与凤冠无关的东西。
甚至连死,她的父母都不曾对对方有什么身份之外的表示。
华仪曾经一度认为母亲冷血,可以无视丈夫对别人的宠爱,可以冷落难以独自生存的女儿,只做她冷漠的皇后。
凤冠下永远都是一张笑意疏离的脸,甚至在父亲驾崩时,她也没有流露一丝悲伤出来。
可是,这个玉扳指是谁的呢?
是父亲送给母亲的?一点也不像。
华仪长睫淡淡一落,将扳指收入袖中,抬眼望着窗边月色,道:“你来元泰殿多久了?”
真儿蓦地回神,忙答道:“奴婢调来已有半年了。”
华仪眸光微闪,看向她道:“那你同朕说说,朕不在的时候,沉玉是什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平平淡淡的一章。
第45章
沉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仪拢袖站在凤昭宫正殿的雕花窗前, 美目里盛着盈盈月光, 晶莹寥落。
真儿还在老老实实说着:“……不过大人性情似乎有些孤高, 也从来不与我们这些奴婢多说什么,只是有时候,若有人犯错了, 他便会狠狠处罚,手段……实在颇狠,旁的人看了, 也只是更加畏惧他了……”
华仪淡淡“嗯”了一声,说道:“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朕就忽略了他的另一面。”
真儿踌躇了一下,小声道:“可是, 奴婢虽然不知朝政之事, 也才来伺候半年,却觉得,大人对陛下是真的……很在意。”
华仪略一挑眉,半哂道:“怎么说?”
“奴婢还记得有一回,陛下晚上不肯用膳,晚膳传了又退回去, 大人亲自吩咐了陛下喜欢的口味, 让御膳房变着花样给陛下熬粥,前前后后拖了一个时辰……”真儿回忆着, 杏目闪着羡慕的光,又补充道:“还有!陛下风寒缠身的时候, 陛下的药都是大人亲自熬的,从不假手于人……还有陛下睡着的时候,大人都让我们把早晨殿外的鸟儿赶走,免得让鸟叫声吵了陛下……总之,奴婢从未见过,一个人居然可以对另一个人那般照顾……”
是吗?
华仪竟不知作何表情,只淡淡看着窗外夜景。
她眼中温柔的沉玉,在他们眼中是疏离冷酷的。
待她看清他不折手段的那一面,又有人来告诉他,他是如何如何地爱她。
他对她的数年来的悉心照顾,小到吃穿用度,她知道的,不知道的,无一不是他灌注的心血。
他心知肚明,她也心知他的心知肚明。
因为心知肚明,所以她才敢以性命威胁他妥协。
结果是,她赌对了。
赢在此处,又输在了此处。
把他关进狱中的是她,自言要亲自处置的是她,迟迟不肯下令的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