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仪看着太尉苍老的面庞,缓缓道:“朕生病了,确实难以理政,这于朕是个麻烦,也是个契机。”
太尉叹道:“陛下小小年纪,如今心思过重了些,臣都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华仪笑道:“心思过重,怎么会是坏事?”
“聪明太过,难免适得其反。”太尉道:“陛下相信身边最亲近的人吗?”
华仪一愣。
太尉摇了摇头,叹道:“先皇后早年便与臣说过,陛下必为圣明贤君,可是薄情。”
敢当着帝王的面说这样的话,朝堂之上,不出三人。
太尉便是其一,于华仪来说,他为长为师,提携辅佐不可谓不呕心沥血,华仪此刻听他言,生不出丝毫怒意,反而被击中一般,呆在了原地。
萧太尉告退而去,华仪仍是一动不动的。
许久,她才慢慢地,自言自语道:“朕薄情?”
何谓薄情?
何谓重情?
她那个薄情寡义的母亲,居然也有反过来说她薄情的一面?
是时外间内侍从通传道:“陛下,用药的时间到了。”
一晃又到午时,华仪满脑子想法被这一声炸得荡然无存,正想开溜,便见沉玉推门走了过来。
她感觉眼前一黑。
喝药用膳是一场拉锯战。
华仪溜下座椅,绕着屏风不给沉玉捞到,沉玉哭笑不得道:“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华仪道:“朕想好了,朕现在宁可病着。”
沉玉冷笑道:“全天下人都不会由着你。”
华仪气得跺了跺脚,沉玉忽然大步上前,她借着屏风忙绕到另一边去,沉玉对着宫人吩咐道:“快点抓住陛下。”
满殿宫人不知如何是好,被当面以下犯上的华仪恼道:“你反了天不成?!”
她说话的这当儿,沉玉便走了过来,她惊叫一声,被他紧紧捞到了怀里。
“抓到陛下了。”
“……”
第26章
女帝用膳过后, 平南王世子便来求见女帝。
正是午休的当儿, 华仪靠着沉玉看书, 只觉温暖舒适,浑身绵软,十分不愿意起身去见旁人, 不过她也不会真懒到那种地步,只懒懒地多赖了一会儿,便不情不愿地起身了。
沉玉见她面上有不耐烦之色, 耷拉着脑袋喝茶,模样别提有多不情愿,忍不住笑话她道:“陛下堂堂帝王,见个人而已, 何必摆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
华仪拿过热巾敷眼, 口中含糊道:“他华铖哪有朕补觉之事重要。”
叙旧事小,犯困事大。
也不知华铖是怎么做到这么没有眼力见的,朝中大臣近日都不敢随意打搅女帝,下午觐见更是不要命了,哪有人初来京城,什么都还不打听, 就直接往女帝枪口上撞的?
女帝是什么脾气?
打搅陛下养病休息, 无异于拔老虎胡须。
入宫来住,来日方长, 华铖好歹也是个亲王世子,她也没有主动害他的道理。
谁料想他这么坐不住。
心思急躁, 城府不足,如她所料,也出乎所料。
华仪抬手喝了杯茶,淡淡吩咐道:“把御花园凉亭收拾出来,让世子在那处等候,朕随后就来。”
常公公忙应了声,弯腰小步退出暖阁,出去交代了。
华仪低眼盯着面前光洁的桌面,黑眸并不聚焦,淡淡思忖着事情。
沉玉放下东西起身,拿过一边挂着的墨色披风,道:“陛下转过来。”
华仪倏地回神,转身抬头。
沉玉抖开披风,动作娴熟地为她妥帖地系好带子。半身披风领口以金线纹着凤尾,雪领茸毛衬她白瓷般的肌肤,显得她更精致安然。
他道:“外面风大,既然想去凉亭,便要注意着暖和。”
“嗯。”她踮起脚尖,在他微凉的下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帝王移驾来至御花园时,华铖正坐着赏花。
远远便见浩浩荡荡宫人走来,恭敬肃穆,不敢有丝毫造次。再看他们衣着皆像御前宫人,华铖便收回目光,抬眼看去。
华仪自御辇上提着裙摆步下,慢步走上凉亭,华铖忙起身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华仪颔首道:“免礼,坐。”自己已率先坐下。
凉亭内设长案,上面摆着热茶酒盏、水果糕点等,木制山水泼墨屏风置于亭内,纱帘帷幕垂落,另有一雕花黑檀木榻,是为专女帝备着的。
华铖落座,暗觑华仪面色,看她眉目清淡,精致五官一如宫宴之时,红唇水润,仅仅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眼风,眼尾已掠得极长。
美,却是无人胆敢冒犯的美。
只是略微不同的是,华仪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看来,人人都说女帝病了,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
只是她病归病,华铖又不是瞎子,自经过那次帝王寿宴,他便早已瞧出皇权集中于一人之手,女帝羽翼早已丰满的局势来。
面前这人,双九年华,与他的世子妃一般年纪。
他的妻子温柔娇怯,谦卑柔顺,恪守女则之道,被夸作贤惠端方。
面前的帝王含威不露,风流半敛,一个漠然的眼神,便能让人心惊胆战。
华仪的右手随意搁描金扶手上,广袖敛在膝头,对华铖亲切地问道:“在宫里可还习惯?”
华铖答道:“宫里自然比宫外好。”
华仪笑了笑,淡淡道:“那便好,朕这回也没顾及你自己的意愿,朕……幼时玩伴不多,先帝子嗣稀少,想来,你与朕算是格外亲近的了。”
华铖含笑道:“只是陛下到底是君,臣幼时不晓事,如今不敢轻率,唯恐冒犯龙颜。”
华仪抬起茶盏递到唇边,半掩笑意,道:“一个个都这样,非把朕弄成一个孤家寡人不可。”
华铖亦微抿一口茶,挑眉笑道:“不敢,不敢。”
两人对视一眼,华仪放下茶盏,说:“朕年幼即位,到如今已有八年,自朕即位,便无暇再与各宗亲联络感情……这些年,皇叔在藩地尽忠职守,朝廷无需格外管辖,倒是给朕方便了不少。”
华铖道:“分内之事罢了。”
当下却留了个心。
华仪夸平南王尽忠职守,此前修建河渠之事,平南王便与朝廷有过摩擦。
那时闹得不太愉快,两边都未讨到好处,工部尚书离京至今未归,只是他向来为女帝心腹,也不知那事究竟有没有告诉女帝。
人人都说女帝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在华铖看来,她或许……比谁都能忍。
华仪再与世子闲话片刻,提及藩地琐事,朝廷政事,以及幼年回忆,偶有发笑,气氛越来越轻松。
华仪偶有咳嗽,虽谈笑自若,细心者却不难看出女帝眉心的倦色,精致的妆容遮不住墨瞳的暗淡无光,看似没什么大病,也着实有些不正常。
华铖眼色微深。
他在心底思忖片刻,才提出下棋,华仪命人拿来棋盘,便与他开始对弈。
九月落英缤纷,花瓣夹着风卷入纱帘,落在棋盘之上,湖心锦鲤出没,水波荡漾,清风徐来,日光被恰好阻隔在外。
白玉棋子敲击木盘的声音清脆悦耳,四下安静地只有风声。
华仪往日与沉玉对弈,被他的屡屡退让给惯坏了,本就棋艺不算精湛,此刻满心不耐,倒完全不是华铖敌手。
华铖原先只是试探,他觉得女帝棋艺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如今只想大概了解她的精神状态,却不想遭遇如此荒唐一局,先攻后退,后知后觉地开始退让,倒让棋局显得有几分滑稽了。
常公公侯在女帝身后,也暗中观察棋局,看得眼皮子直跳。
华仪还耐着性子胡乱走棋,她虽然棋艺不精,却也不蠢,一局棋能下到现在她还没输,不是华铖放水,还能是什么?
她连下三局,掷开手中棋子,道:“不下了!”
华铖抬头,不知缘由。
“让着朕不累吗?”华仪道:“朕看着都累。”
华铖忙笑道:“怕扫了陛下兴致。”
“日后朕让湛儿陪着你下,那小子自诩棋艺过人,猖狂得很。”华仪起身,拂袖道:“今日便到此为止。”
华铖也跟着起身,抬手施礼。
宫人按序退下,帝王摆驾回宫。
待所有人陆续退下,华铖才直起身,眉头皱得死紧。
从藩地带来的小厮原先只远远地侯在湖边,这才赶紧上前,问道:“殿下,女帝应该没有为难您吧?”
华铖摇头,低声道:“她如今虚虚实实,我也摸不准她的态度。”
小厮“啊”了一声,紧张道:“那……殿下打算下一步怎么做?王爷此前再三交待,千万不可与陛下长久周旋……”
平南王万事谨慎周到,自然能猜到女帝存了几分他心。
先帝在时,顾及兄弟感情,后人评判,绝不对平南王下手,反而兄友弟恭,给足了面子。
新帝即位,本就是个变数。
何况……华仪乃孝睿皇后所出嫡女,皇后生前便与平南王不太和睦,华仪一个公主,即位之前也未曾让人重视,后来也只与成亲王走得极近。
错便错在平南王以为女帝无能,从一开始便没有将她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