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本就不敢妄想,这下就更退缩来,若是在外遇见宁家小姐,从来只敢垂着头偷瞧她或是远远儿看她。
本想着这样看到她嫁人就好,却不料他竟撞见了那梁家公子从青楼出来的场景,面上一派慊足,明眼人皆知那是做了甚么,也不知是从哪儿涌出股劲儿,他竟把那梁公子拖进巷子里打了一顿,虽他也被打得鼻青脸肿直不起腰。
少年意气的事却教巷口的宁公子与一个小厮看得一清二楚,二人皆没出面,而是回了宁府与宁小姐说这事,原来宁公子与那小厮都是她派去的,为的就是让兄长瞧瞧那梁家公子是何品行,好借此毁了那碍眼婚约,不料倒生出这枝节。
那时宁公子问妹妹,可是认得他那友人,宁小姐笼袖笑了笑,没说曾在花园里见过他的事,只说那人见着她连头也不敢抬,却偏偏爱偷看她,还以为她不知晓,个头高高的,却总爱红脸,好生不搭。
后来,世人编的话本子就套去他二人头上,一来二往情愫互生,只差将婚约退了来,可偏偏那婚事就是退不得,梁家人仗着曾救过宁太傅与夫人两条命如何也不认。
没辙之际还是太子出面名正言顺地将两家婚约退掉,却有一个要求,便是想纳宁小姐为太子侧妃。
宁小姐是个连未来夫君出入烟柳之地都容忍不得的人,像太子那样将来会坐拥后宫佳丽三千的人她更是不愿嫁的,推了梁家这座小山反来了座大山挡在前头,然这事就连太子太傅也开不了口回绝了。
往年太子不开口,是因她婚约在身,如今他亲自出面退了这婚事,便也有了开口之理,事况反成了宁家无法谢绝。
好在太子并未直接请旨赐婚,而是答应宁家让他们考虑几日,毕竟他也只能给她个侧妃位置,太傅是他的老师,若是逼得太紧必定为旁人所诟病。
便是那时,宁小姐在见着先生后问他:“呆子我问你,你愿为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带我离开吗?”
先生一愣,正神游不知如何回话时对面佳人便哭了来:“好得很,素日里待我好全不是真心,你走罢,从今往后再不相见就是。”
“这是甚么胡话,我心里千个、万个地想带你走,可你父母兄长皆在,如何远去?我愿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你呢,当真要弃家人于不顾?”
瞧着弱不禁风的女子却比谁都要强,当即牵着先生手到堂上,老爷与夫人看了大骇,气问二人几时牵连在一处的。
便是那日,在父女二人的对峙中,夏意娘亲说出断绝关系几字,一下便点着了宁太傅的怒火,摔了手中茶盏不够,连茶壶也拂至地上:“好得很,我养的好女儿要同她父亲断绝关系,那从今日起,我宁修远便只有宁辙一个儿子,再无女儿。”
这件事后,先生便带着她去了若榴,夏日里他曾送一个名唤崔祜的友人来过这个村子,那时漫山的榴花就烙在他心上,只因她喜欢榴花,从此便在若榴安家落户。
而宁太傅,也因此事同孟先生断绝了往来,实属迁怒。
马车微微颠簸,先生眼帘低垂,低低道:“也因这事,你娘亲始终都怀着愧疚……”到底不是一句年少无知不懂事就能推脱的事。
听完这番话,夏意的兔子眼睛早就簌簌哭个不停,先生替她拭泪:“也不知你娘亲有没有说与你,那把陪你长到十二岁的长命锁,便是你外祖母命人打好偷偷送来的,还有……你及笄时的那身红裙与好多珠宝首饰,其实是你外祖父借景深爹爹之手送来的。”
那时睿王在信里说,他本是在京城里求好的珠宝首饰,下朝时宁辙好奇遂问了他句,他迟疑会子还是说了这事,宁泽神色复杂,家去后还是与二老说来,后才有了那许多珠宝首饰与姑娘家的石榴裙……
睿王说,当初太傅无疑是气,可生过气也回味过这事来,若是他家姑娘没有个心仪之人,那时定也能寻出别的办法,依她那性子,更甚会出别的事端。于是,这许多年来,宁老太傅愈渐伤感这事,奈何他的女儿早便病逝,他的愧疚也只能是愧疚,连外孙女也不敢认回来。
嘴硬得像鸭子,备起礼来却不含糊,全是极佳珠宝,许多人家嫁妆都比不得的好,老夫人还命人制了身石榴裙去,她的女儿喜欢榴花喜欢榴红,或许她的外孙女也随她。
夏意听了这话,又难解些,却什么也没问。
这一行走了十日,中秋也没过成,只在城里买了几块小饼应付了,待进了京城听见喧闹声后才慢吞吞揭开帘子看,车马嗔咽,行人如织,比襄云不知热闹出多少。
原来她爹爹娘亲还有景深都在这富庶地方长大么?
想到景深,她又担心起他,也不知他到了若榴会有多气?
马车驶进一条宽巷,随后就见两扇高高的门,比襄云县令家要气派百倍,踏跺下守着几人,其中一个还蓄着美髯,夏意见他看向自己,忙丢开帘子,而这时马车也停下来。
先生先下的车,夏意后钻出帘子时手上还抱着景深送的那盆五色凤仙,其余东西皆能托付给李叔,唯独这难养的花儿得她亲自带着。
那蓄着美髯的人见父女俩后,声音浑厚嘱一旁的小厮:“愣着作甚,替表小姐搬车凳去。”
“是。”那抬着车凳的小厮还未走近,就见表小姐她抱着盆花跳下马车来,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夏意抱着花呆答颏,心下有些慌神,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她爹爹,见爹爹冲她点点头知是无事,这才松懈下来。
是时宁辙上前来,看了看夏先生,未吐出只言片语,只又垂眼看他这个外甥女,与她提了提唇角也没能说出什么,终于道:“进去罢,老太太这时正巧醒着。”
将人领进府院,去里院时宁辙将老夫人病情说与先生听,又将寻着那名神医的事说与他们。
夏意懵懵懂懂听着,神思不受控地教府上景致吸引去,一会儿路过芭蕉穿过水榭,一会儿又钻过一道洞门,怎会有人家里装着山水?
才踏进后院时就有个小丫鬟往外跑,见宁辙便急急道:“老爷,方才老夫人又吐血晕了过去。”
宁辙脚步匆匆往内赶,先生也没落下,不过抱着夫人的骨灰瓮不如宁辙快,还要嘱夏意跟上。
夏意在听了吐血那话后才收回其余心思,紧跟着进了屋子,一股药味,床边正坐着个大夫在把脉,隔着床幔模模糊糊见有人躺着,不禁将怀里的凤仙抱得更紧些。
后知后觉地发现屋里好多人都看着她,架子床尾坐着个瘦癯的老人家,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她有些害怕地撇开眼,又发现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俊美少年在看她,她转回眼看花,余光瞥见她爹爹朝她这边过来些。
静默良久进来个小丫头,给老夫人喂了药听大夫说已安稳众人才到外堂来。
老人家坐在高位,神情没有方才紧绷,召夏意坐去他边上,欲言又止半晌才问她:“怀里抱的是什么花?”
“凤仙。”
小丫头白白净净,生得与她娘亲有几分像,老人家心下叹惋声:“可知我是谁人?”
夏意抿抿唇,小声道:“外祖父。”
老人眼眶里染上丝润色:“外祖父问你,叫什么名字?”
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她还是规规矩矩地答话:“夏意。”
话落,她就见坐在右手边的孪生兄弟齐齐朝她看来。
宁太老爷也留心到这儿,与夏意指了指那二人:“那二人皆是你表哥,脸白的是大表哥,叫宁以北,面容较黑的那个是你二表哥,叫宁以南。”
这两个名字,夏意从景深口中听过好些回的,她时常玩的木头人偶就是宁以北做的,这时猛然听见,惊得微微张圆嘴巴,再看他二人也呆呆呆就知景深也与他们说过自己。
原来,世上真有这等凑巧事?
第67章 过墙去
碎瓦片砌成的小径上生有苔藓, 古雅自然,夏意轻踩在上头,跟着前面两个一旦间冒出来的表哥穿过花间岸侧,小脸绷得紧紧儿的, 教另外二人也不知从何处开口。
方才在外堂候了会子老夫人转醒来, 头一句问的便是父女二人回来没, 这才进屋见过, 比起老太傅硬邦邦的模样,老夫人着实难过, 泪涟涟将夏意叫去床边坐下, 生了皱纹的手轻抚着骨灰瓮呜咽半日。
虽是头回见她,到底连着血脉,见如此,夏意也忍不住落了泪, 还是老太傅看不下去才说去别的,本就在病中, 又哭这许久,老夫人没多久就累来,众人退出屋教她好生歇息。
余下的……便是三个男人间的话, 宁以北与宁以南不待他们开口就主动出言,道领妹妹去姑母院里瞧瞧的话。
夏意听是她娘亲往时住的院子, 自然万般心动,转头目光询问先生,得了肯定后才跟二人出去, 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
宁以北见她始终抱着那盆花,体贴问她:“花盆不重么,不若交给表哥拿?”
她摇摇头:“我自己抱着就是。”
静默走至洞门前的碎瓦路上,宁以南才开口说头一句话:“妹妹觉得此处景致如何?”
“有山有水,好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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