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沈蘅移过团扇,眼眸细细,再一笑,“可惜了。昨日雪月失手打碎父亲三千两买来的古砚,一时想不开,自尽了。”
秦玄海一口气噎在胸口。
枉他处处为沈家着想,合着沈蘅在这儿等着他呢。
“这、这世上岂有这么巧的事?!”陈挺沉不住气,指着沈蘅嘀咕道,“大人,我看定是沈家灭口,逼死了那丫鬟!”
“陈挺,不要胡言!”秦玄海冷声喝止。
沈蘅像是才明白过来的模样,轻轻道:“这样说来,雪月早犯了这事,因此畏罪自尽,也未可知。”
“沈娘子,律令有言,不论家中仆役所定卖身契,一旦有病死伤亡,均需上报官衙。”秦玄海严肃下脸,“既然雪月已死,这半日间,为何不见有人去提刑司上报?私自……”
沈蘅笑盈盈地打断秦玄海,一点都没意识到秦玄海并非说笑:“她死了,我便叫她爹妈进来领了回去,他们为何不报,为何私埋,我可不知。”
“好。既然娘子坚持,那明日提刑司只能秉公办事。”秦玄海撂下话,带着陈挺大步跨出小厅。
秦玄海一路吹胡子瞪眼,真是老虎不发威,这些世家大族的不谙世事的小娘子还真当他这堂堂提点江南路刑狱公事是头猪吗?!
陈挺回头望一眼,正望见沈蘅带着莫名的笑意走出小厅,不由一抖,问道:“大人,可是,咱们真要和沈家对着干吗?”
秦玄海冷哼,“他沈家自恃有撑腰的,咱们就没人撑腰?不如比比,谁的靠山更牢靠些?”
从沈家出来,秦玄海命陈挺自行回提刑司,协助简文处理那黑衣人的尸身,自己按约定策马前往海棠苑。
阔大乔木掩映的院内,沈青青一手挽着衣袖,正用茶筅点茶,颜晗和严九爷在一旁看着。
秦玄海只觉心头闷气顿去,大步走去,“哎,几位好清雅,在这里煮茶论道。”
严九爷哈哈一笑,“原来是秦大人,秦大人这些日子又要查案,又要处理家事,着实辛苦了。”
“可不是吗?这几日可拆了我这一把老骨头。”秦玄海并不在意严九的揶揄。
他过去的得过且过,在平江可是出名的。
沈青青直起身,甩去茶筅上的茶沫,扔在茶盘内,觑秦玄海一眼,笑道:“看起来,秦大人从沈家铩羽回来了。”
“谁说不是?”秦玄海摇头,“听传信的人说,十一郎醒了,我去看看他。”
“不急。”严九爷拦住,“那孩子才醒,唯恐耽误案情,便急着把他知道的事尽数口述了一遍,如今才睡下。”
颜晗拈起茶盘旁溅了几点暗绿色茶渍的纸,“秦大人,都在这里。”
秦玄海才伸出手,顿了一顿,疑惑道:“这些重要的证据,两位不带去临安城吗?”
沈青青握着一柄细劲小壶,用极细的水流在茶汤上抖出一串痕迹,“不需要。”
第250章渡清江
秦玄海喃喃重复一遍,“不……需要?”
随后他缓过神,迟迟点了点头,“明白了。仅仅是这些证据,还是不能让那个人心甘情愿地认罪。”
“秦大人说的很对,且天平山中那些人一经拔除,徐清孤立无援,定会放手一搏,他已经顾不过来秦大人手里的证据了。”沈青青放下细颈铜壶,望着洒落在绿色茶汤上星星点点的图画。
她很期待,走到穷途末路的老虎会有怎样徒然的反扑。
什么都不重要了,如果每一条路都走不通,不妨搏一搏,去拼一个成王败寇的结果。
徐清会这样的选的,她料定了他会如此。
秦玄海眼皮一跳,按下心里一阵寒意,闷声道:“瑶花祠和忠烈庙的案子,下官定会秉公办理。”
“偶尔徇私一下,倒也不打紧呢。”沈青青含笑看着他。
“阿桐。”颜晗不悦地皱起眉,“走了。”
说罢,颜晗提步就走。
“好无趣,一点玩笑也开不得。”沈青青向严九爷一笑,再次转向秦玄海,肃容道,“秦大人,先前你提起的那枚鸢尾头花可带在身上?”
“在的。”秦玄海取出包在一领丝帕内的鸢尾花,帕子很陈旧,一角绣着半枝莲花,“下官想着这也是一件重要物证,向来带在身上。”
沈青青拈起头花,“秦大人,可否借来一用?”
“这……自然不妨。只是,恕下官多嘴,这小小头花,能用来做什么?”秦玄海摇头。
这么多人证物证都显得太过苍白,一朵头花又能帮上什么忙?
“这事与徐清无关。”沈青青将冰凉的鸢尾花握在掌心,似要将这纹路烙进皮肤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一笑,“是哥哥托我做的事。抱歉,秦大人,现在不能向你透露更多。”
秦玄海黯然片刻,“能查到这一步,下官和家严已觉上天开眼。”
沈青青收起鸢尾花,向严九爷点了点头,“九哥,替我向魏伯告辞。”
严九爷一直送到海棠苑外,“阿青,记得要回来。”
颜晗倚墙站在花窗下,长街那头,一人策马而来,在靠近海棠苑的阶前勒马。
“是薛家大郎君来了。”严九遥遥拱了拱手,转头看看沈青青,再看向颜晗,“他来这里,是与阿青有约么?”
薛跃辞官回到平江后极少出门,他如此策马外出,想是明日便能传遍平江城。
“严九爷。”薛跃翻身下马,还了一礼,再向沈青青一笑,“阿青,事情办得很顺利吧?”
最后,他看向颜晗,走近几步,抬起手臂,几乎是咬牙道:“军祭酒大人,幸会了。”
十年前,夺走了桐庐,又没有保护好她的人,怎么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地站在他面前?!
“仇将军已带领漠北军旧部在关内等候,只待塞外阵开,便与白石城绍布将军、薛三娘子还有巾帼将军会合。”颜晗没说半句废话,“请薛将军尽快启程。”
薛跃盯他一眼,纵声一笑,翻身上马,转眼驰出去数里,振臂一呼,“行,薛家军何在?咱们上阵去了。”
街道两旁,走出各样打扮的人,跟随在薛跃身后,一同向着渡口方向去。
等薛跃在渡口前勒马时,加入队伍的人已近千人。
大群从城镇、乡野甚至山间走出的人不断加入队伍,等候在渡口旁,整齐地登上船只。
数十艘船在江面上散开,曳开鱼尾一般的波纹。
最后一艘停在江面上的船缓缓拢岸,李运走上甲板,“属下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军祭酒,薛大人,要开船了。”
颜晗走向栈桥,“那么,阿桐,我们也要在这里分别了。”
沈青青坐在栈桥尽头,微抬起头遥望着那边江岸,轻声答道:“好,我也要回临安城了。”
“留在临安城,别来了。”颜晗顺着她的目光望一眼,转身离开。
“对啊。”薛跃大步来到栈桥上,将年久失修的栈桥踩得吱嘎作响,他在沈青青身旁蹲下来,“阿青看到了对吗?就是这里,母亲也带我们来祭拜过一次。”
十三年前,震动大江两岸那一场壮烈战役,薛家军以死伤近半的代价,令北羌再也没有机会渡过大江,包括徐家军主帅、小郡王越筠在内无一生还。
沈青青垂下眼,不语。
“好啦,阿青很勇敢,你和母亲一样勇敢。”薛跃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如果是我见到了的话,说不定现在要怕得不敢去塞上呢。”
“……我没事。”沈青青摇头,“该哭的,该恨的,都过去了。”
“那是最好。”薛跃起身,远远望着江面上连绵的船,“颜子陵说的对,你留在临安城更好。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后悔的事,只一件,便是那夜答应派人送你去塞上。”
这些年他想得很清楚,令她负气离京是越璟的错,送她出塞和亲是颜晗的错,而助她赶赴塞上,是他的错。
没有薛家的令牌,她孤身一人,如何能顺利通过各处关卡,抵达塞上?若她不去,又怎会有后来的事?
查清漠北军被构陷如何,击退北羌又如何?他半辈子都在和北羌打仗,根本不在意再来一回。
最关键的一环原是他做错了,所以那些苦是他该受的。
“跃郎。”沈青青从栈桥上站起,轻声道,“到了塞上,你们都要小心。”
薛跃已往回跑去,并没有听到她这句话。
船已起锚,正慢慢驶离渡口。
薛跃跳进船舱,将船带得晃了几下,直奔甲板上去寻颜晗,
颜晗正为船上几名副将讲解北上路线,不时用朱笔在地图上圈出几个地名,“这次行军虽是圣上授意,但行迹仍需保密。因此渡江之后,此行近千人,分为三路,一路径自向西北,一路……”
“喂,颜子陵。”薛跃一把挤到摊开的地图前,“我且问你,死过去十年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好么?”
几名副将齐刷刷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薛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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