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却知道陆长风说的乃是实情。
他如今只想护住家族平安,不求荣华,也不想参与那些暗涌,确实没了年轻时候的求胜好强之心,行事未免太过翼翼。
今天十四王爷的来访更是让他心有疑虑,竟不如陆长风镇定自若。
“承让承让。”
陆长风面上老神在在,抱拳就是一礼,气地陆华楠一个倒仰,却说不出话来。
蒋佳月勾着头,心中暗自发笑。
“倒茶。”
陆华楠气结,拿陆长风没法子,便对蒋佳月道。
他倒要看看,陆长风到底对这个小丫鬟是什么态度,是不是果真像左先生说的那样,只不过是抛出来看旁人笑话的。
蒋佳月低眉顺目地上前倒茶,棋局结束的太快,水温犹热,正适合喝二道。
陆长风却伸出单掌制止她,起身一手托壶,一手握把,将陆华楠茶盏中斟满,奉至他身前,道: “父亲大人,请喝茶。”
陆华楠一怔,竟至有些不可置信起来,随着他的动作看着清亮沁脾的茶水,胡须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两下。
作为父亲,除了陆长风幼时,他倒鲜少与儿子这般亲近。
掩饰一般清嗓咳嗽了两声,语调平平地“嗯”了一声。
又过了片刻,才端起来细细啜了一口,赞道,“好茶!” 蒋佳月瞧他动作,不知为何好似有些扭捏。
陆长风已坐了回去,并不曾说话,气氛一时沉寂下去,茶水飘香,袅袅冒着热气。
“你出去吧!” 陆华楠吃了两口茶,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意图被陆长风岔了过去,却已经失了先机,一时脸色变幻,也只得挥手让蒋佳月出去了。
她行礼告退,临走前悄悄看了一眼陆长风。
平静。
蒋佳月不知方才在西花厅的是何人,但却眼尖地看到他藏在竹叶青色衣袍之下,随着转身带起来的一小块明黄之色。
是天家之人。
连陆华楠都失了平常,陆长风却如此从容淡定,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事先知情,二便是对他的来意心中有数。
蒋佳月一行往外走着,一行讶然。
陆长风偏居江陵,依旧耳聪目明,可见他并不是像传言那般,为了躲避退婚谭家的流言蜚语避走江陵,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
怕是陆华楠亦知情,有意放任外人猜测,实实在在做出被陆长风这个不孝子气到赶来江陵问罪的模样。
陆家,不仅在后宫之中有贵妃支撑,前朝又有瑞国公陆华楠掌管户部,连放荡不羁的陆长风也并不是纨绔子弟。
看来陆家在那场惨烈的夺嫡之中幸存下来并不是偶然,而是早有部署谋划。
那么,他是否已经预料到了所有的一切,包括那一团团深重的黑暗中,凄厉的呼喊…… 所谓树大招风,陆家如此显赫,陆华楠又是行伍出身,在军中甚有威望。
德元帝却是个极有雄心大略之人,有意平定四方蛮夷,否则也不会封五皇子生母为四妃之一。
伴君如伴虎,何况君心难测,又有萧墙之患…… 蒋佳月胡乱地想着。
而这一切也许都不过是她一个荒诞的梦境而已。
书房里,陆华楠仍旧在对着残局,浓眉深锁。
“顾滕说,谭家想要在德胜楼赔罪。”
陆长风看着陆华楠在自己面前松懈下来略微佝偻的身形,徐徐开口。
果真是老了,发间多有华发。
他想起母亲楼氏常常说,你爹人老了,却还有一股子心气,凡事你别总惹他动怒,父子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京城瑞国公府贵重无比,他上头却没有能承家业的哥哥,二哥为庶,且心思深沉不定,三哥又体弱,身有不足之症,不可劳神。
不仅国公府的荣耀,还有贵妃娘娘的平安,以及陆氏一门的性命,俱都压在眼前这个已过耳顺之年的老人身上。
“哼,竖子!”陆华楠抬起头,目光虽炯炯,脸色却已经显出疲惫来,“你怎么打算?” 信中将谭家两个儿子借着国公府的名头作奸犯科之事全部点出,连时间地点都清清楚楚。
但陆华楠气急的却不是此事,而是谭家家主居然在明知女儿与妻族男子有龌龊的前提下,恬不知耻地继续做着瑞国公府姻亲的美梦! 陆华楠真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没看出谭家狼子野心。
连当初的恩情,也不过是和别人勾结的计策,居然把他堂堂瑞国公蒙在鼓里。
他愈想愈愤愤起来,“那位瞧着不显山露水,不想所图甚大,手段却如此不入流!”
☆、第八十九章 奴婢不敢
“只怕谭家的本事还不止如此。”
陆长风淡淡道。
“什么?” “父亲可知德胜楼是谁的产业?” 陆华楠抚须一笑,“如何不知,安南侯还请我进去喝过酒的。”
“安南侯夫人,本家与内阁右大臣木大人的妻族乃是一姓,虽不同族,却也颇有渊源。”
陆长风不紧不慢地说道,右手随意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之上,局面顿时突变,白子显露颓势。
“你的意思是说……”陆华楠沉吟,忽而一掌拍在棋盘之上,“不对!” 棋子震起,全数混在一处,瞧不出原来的布局了。
“不是那位看上了木家的嫡长孙女……”他喃喃自语。
陆长风凭着记忆一粒一粒将棋子归位,接道:“是木家早就心有所属。”
“那……”陆华楠比了个十四的手势,又比了二、五。
“儿子不知。”
陆华楠又指了指天,陆长风摇头。
“那这些你又是从何得知?” 陆长风闭口不言。
总不能告诉陆华楠,是他与顾滕在绣红阁时,听安南侯世子喝醉了以后,为赢得美人心,不小心说起与自己母亲安南侯夫人与木夫人之间的关系吧? “哼哼!”陆华楠气结,“倒是我往常错怪你了,没想到还有些门道。
但是!别以为你拿来一封信,谭家的事就算了,连圣上都在我面前问起你。”
陆长风不语。
他接着气哼哼道,“回了京城就去宫里见贵妃。”
这就是让他给德元帝一个说法的意思了。
陆长风幼时乃是皇子伴读,时常进宫的,德元帝常常夸赞他,还特意封了他五品骁骑将军一衔,只等他成亲就要下召立瑞国公府世子的。
如今他退了亲,世子一事德元帝自然要问问陆华楠的意思,其实也就是问问陆长风什么时候娶妻而已。
“儿子知道了。”
“就算谭老贼搭上了那位,那位又怎么会亲自前来说项?”陆华楠仍旧不解。
十四王爷如今除了天子太后相召,寻常人等根本无从得见,他谭家一个小小的三品文官,如何这么大脸面,劳动他亲自出马,还将赔罪宴设在了德胜楼。
脸面可真够大的。
“马上要到万圣节了,谭家这些年可搂了不少。”
陆长风话毕,就瞧见陆华楠气的眉毛胡子都翘起来,他接着道,“此事还得请父亲大人出面,圣上心里未必没数。”
谭家丢下的烂账可不能算在陆家头上。
“我自会想法子。”
陆华楠一挥手,想到这桩亲事虽也有千般考虑在里头,到底是自己一时不慎,居然被陆长风揭了出来,心中直堵,起身走了。
却说蒋佳月自那日在书房见过陆长风后,虽已回了棠锦轩当差,却鲜少能见着正主,一时清闲了两日。
日头渐渐短下去,转眼已到了八月十四。
因陆老夫人打算二十启程,随陆华楠等人去京城,今年的中秋佳节便格外隆重些,陆家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
刘嬷嬷知晓蒋佳月针线好,便将她派去了在针线房听差,帮着赶要带去京城国公府的绣件,也算是一种赏识。
这天晌午,她正在针线房里头低头与人一道做活,林婶笑眯眯地从外面进来,道:“好孩子,老夫人叫你过去呢!” “老夫人叫我?”蒋佳月站起身,不明所以。
除了那回去过德馨院之外,她还真没见过陆老夫人,倒是刘嬷嬷,来了针线房几趟瞧进度,偶尔还问上一两句话。
“是呢!”林婶笑着道,“总之不是坏事,快去吧!” 蒋佳月只得道了谢,往德馨院而去。
进了院子,里头很是热闹,陆三夫人柳氏已从娘家回来了,正带着一双嫡出的儿女坐在陆老夫人身边,苏凝筠与陆家三房几个庶出的坐在下首。
蒋佳月随着通传丫鬟低头上前行礼,“老夫人,三夫人。”
陆老夫人笑盈盈地道:“快起来。”
又对柳市道,“就是这个丫头,你看看。”
柳氏是个容貌秀丽的妇人,身量苗条,眉细鼻巧,望之十分温柔。
她细细打量了蒋佳月两眼,柔柔对陆老夫人道:“倒是个乖巧的孩子,还是母亲眼光好。”
“你呀,惯会哄人的。”
陆老夫人开怀,“怎么就知道人家就是个乖巧的?” “所谓貌由心生,既有手巧这一项好处,又怎么会少了心灵?再者说,母亲是极疼我的,自然给的都是好的。”
陆三夫人笑意端雅,几句话说的陆老夫人十分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