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怔怔地坐着不出声,程绍禟猜不透她的心思,斟酌着又道:“如今陛下命李副将率兵前去追寻齐王下落,而圣驾亦不能再久留长洛城,必须尽早启程回京,我身上带着伤,不宜远行,又放心不下你,故而便拜托庞大人向陛下求情,准我归家养伤。”
凌玉叹了口气,替他捊了捊鬓边,忽地用力往他额上一戳,没好气地道:“你这榆木脑袋,若是人家以救命之恩相挟,要你休妻弃子,那你是不是也要答应了?”
“这自然不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答应此等荒唐之事!”程绍禟正色道。
凌玉又是一声长叹:“那日后呢?此番你放过了他们,陛下只是责打了你一百棍,可若下一回呢?下一回你再这般行事,陛下又会如何处置?”
“没有下一回了,经此一事,恩义两断,再相见,便是生死决战之时。”程绍禟平静地回答。
听到生死决战四字,凌玉有几分恍神,想到唐晋源曾经对自己的相救之恩,虽说早前便曾想过这对结义兄弟或有一日会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可这一日当真到来,并且发展到需要生死决战时,她的心里着实称不上好受。
“齐王若是肯退让投降,或许不需要到生死决战的地步。”她忍不住道。
程绍禟摇摇头:“齐王殿下若是肯投降,如何会走到如今这地步。”
他想起阵前齐王那番关于新帝并非赵氏皇室血脉的话,当时只是以为齐王不过信口开河,有意在阵前诋毁陛下名声,可如今细一回想,他当时的神情,实在不像是说谎。
难道陛下当真不是赵氏皇室血脉?
眉头不知不觉地拧了起来,若是陛下当真不是赵氏皇室血脉,这便能解释早前陛下为何对先帝留下来的那几名年纪尚幼的皇子态度突变了。
是因为陛下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么?所以要想方设法铲除赵氏皇室血脉?如今才能永无后顾之忧?
他揉揉额角,将这些匪夷所思的念头统统抹去。
陛下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怎能轻易便被人挑拨,相信他果真便不是皇室血脉,甚至因此做出一连串骨肉相残之事来。
凌玉不知他所想,见他皱着眉头,不禁伸出手指轻轻抹平他的额角,嗔道:“再这般拧着眉头,瞧着愈发像个老头子了!”
程绍禟哑然失笑:“我若是成了老头子,你岂非也是老太婆了?”
凌玉啐了他一口:“什么老太婆?如今我走出去,还有不少人以为我是未嫁女呢!”
程绍禟笑了笑,明智地不与她争论这个问题,迟疑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坦白:“其实,其实陛下并非仅是打了我一百棍……”
“我也觉着奇怪,以陛下的性子,你犯下了这般大的错,他居然仅是打了你一顿板子,着实不像他平日所为。”凌玉倒不意外,随即又问,“他还罚了你什么?”
“陛下夺去我领帅之职。”
“应该的,你这统帅失了职,哪还能把大军交给你。”凌玉点点头。
“还降我为八品宣节校尉。”
“……所以,你这是一仗被打回了原型?”
程绍禟望向她的眼神愈发小心。
凌玉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即闷闷地道:“我这声夫人还没听几日呢……”
程绍禟愈发愧疚了,猛地伸出手去,轻轻握着她的:“对不住。”
凌玉定定地望着他,没有错过他脸上的愧疚,片刻,忽地展颜一笑:“罢了,我本就不是什么大家女子,那一声声夫人听着也不自在,倒不如还如以往一般。”
她愈是这般,程绍禟心中便愈发难安,想要再说几句,却发现千言万语都抵不过实实在在的行动,唯有又将那些话给咽了回去。
程绍禟归来,家里的粗重活又有那四名留下来的兵士帮忙,凌玉只一心一意照顾着他,看着他的伤势渐渐好了起来,总算是落下了一块心头大石。
期间也有不少村民上门,打算瞧瞧村里最为出息的男儿,可听闻程绍禟受了伤,又见四名威风凛凛的兵士守在门处,到底不敢打扰。
这日,凌玉拿着空空如也的药碗从屋里出来,打算拿到灶房去洗,忽地听到小菜园里隐隐传来说话声。
“……齐王当真如此说的,陛下不是赵氏皇室血脉?”
“确是如此,齐王在两军阵前大放厥词,着实可恨可恼!”
“你说齐王说的会不会是真的?”
“不可能,陛下自小便被先帝册为太子,深受先帝宠爱,又怎可能会不是先帝血脉,那不过是齐王不忿落败,有意诋毁罢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
“好了好了,这些话不要再说,若是让将军听到了,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
说话声渐去渐远,凌玉缓缓从墙后走出,不知不觉间,秀眉便蹙了起来。
原来关于新帝的身世已经传扬得这般厉害了,齐王在两军阵前叫破,虽说大部分将士都认为这不过是他垂死挣扎所为,但也不乏有听进去之人。
可是,新帝明明确是神宗皇帝与孝慧皇后之子……
她一时陷入了挣扎当中。
天底下只怕除了当事人,再没有比她更清楚真相的了,地窖里的那本手札,清清楚楚记载了前因后果,可是,她要拿出来么?
拿出来之后必又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到时候引发的后果,她能承受得住,程绍禟能承受得住么?
可若是不拿出来,任由着新帝陷入这种流言蜚语当中,她的良心又当真过得去么?主上遭受质疑,下属又岂能独善其身!
思前想后,她猛地转身,大步往地窖方向走去。
第99章
她重又把那个箱子挖出来, 找出那本手札, 再把余下的金银珠宝放回去,这才拿着手札回到了屋里。
程绍禟正挣扎着缓缓靠坐着床头, 就这么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便已经让他痛得直冒冷汗。
一百军棍打下来,纵然他是铁打的, 也已经承受不住了,能捡回一条命, 还多亏了军医们的全力救治,以及庞大人送来的上等伤药, 否则, 能否活着回来还真的不好说。
他长长吁了口气,抬手抹了抹额际上的冷汗,便见凌玉步伐匆匆地走了进来, 而后掩上了门,神情紧张地走到床前,定定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他纳闷地问。
“那个,有件事我得跟你说, 只是你听了之后可不许生气, 也不许恼我。”凌玉有些不安地咽了咽口水。
程绍禟诧异,难得见她这般紧张兮兮, 一副心虚的模样, 不禁有几分好笑, 连忙忍住了, 清清嗓子道:“你且先一一道来。”
“当年小穆不是拿了一个箱子过来么?后来你把它藏到了地窖里头,此事你可还记得?”凌玉想了想,决定豁出去了。
程绍禟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事隔多年,他都险些快要忘记此事了,当年因为那只箱子,满镖局的兄弟无端端入了狱,吃尽了苦头,险些把命都丢在里头了。
虽然不知那箱子里头放着的是什么东西,可直觉告诉他,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故而当小穆把它交给他说,他想也不想便把它封存了,就让里头的秘密长埋地下。
“你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他皱着眉问。
“我、我前、前段时间把、把它翻出来了……”凌玉硬着头皮坦白。
“你把它翻出来了?好端端的你翻它做什么?”程绍禟吃了一惊,一见她心虚得也不敢望自己,心里顿生一个不好的念头,“你不会把它打开了吧?”
“好、好像是的呢……”凌玉结结巴巴地回答。
“什么?!你、你让我该说你什么好!”程绍禟又气又急,音量也不知不觉地拔高了几个度。
凌玉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把藏在身后的那本手札递到他跟前,小小声地道:“还、还发现了这本东西,看到了里头一个天大的秘密。”
程绍禟脸色都变了。
当年因为那只箱子,赔进了整间镖局,甚至连新任的总镖头之死,也与此物不无关系,当年的他们甚至连箱子里头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便能遭此大罪,如今把开了箱子,还发现了里头一个天大的秘密,这岂不是代表着又要惹上麻烦了?
他接过那本手札,深深地呼吸几下,恨恨地瞪了凌玉一眼,想要训斥她几句,可一想到事已至此,再多说什么也无用,干脆作罢。
“你不看看么?”见他只是拿着那手札,却没有翻看的意思,凌玉低声问。
程绍禟皱着眉头,片刻,动手拆开包着手札的布巾。
罢了罢了,她都已经看过了,他若是不看,万一将来有个什么事,岂不是做了糊涂鬼。倒不如便看个分明,若真有个什么万一,他自一力承担下来便是。
只是,当他看清楚里面所记载的内容时,大吃一惊,总算是明白方才凌玉为何说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了。
这何止是简单的秘密,是皇室丑闻,更是先帝的罪孽,万一落到有心人手中……
他‘啪’的一下合上手札,正色地道:“小玉,你且答应我,不论什么人问你,你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本手札的存在,更加不知道里面记载的是什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