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鸣越是这么,秦长安却越是心中内疚。家逢变故,从一个天之骄沦为倌倌的男娼,唯一忠心耿耿的厮又死了,他一个满心抱负的官家大少爷,对未来的人生感到迷惘也是人之常情。
可她每次见到他,不是训斥就是教训,从来不给好脸色。
漫长的沉默之中,两人都没有话,吴鸣突然又咳起来,秦长安二话不,拉过他的手,搭了一会儿脉。
她扫过一眼吴鸣的手,肤色较白皙,手指修长,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但手腕处寒凉,身上的单衣贴在后背,也有些许汗湿的痕迹。
“郡主府的丫鬟都是调教过的,懂事听话,我派两个过来,一个照顾你,一个带着云儿。”
吴鸣下意识地婉拒,但手腕处那块肌肤,生出微热的感觉,他缩回了手,用衣袖遮挡,好似在隐藏什么见不得光的感情。“不用这么麻烦。”
秦长安没留意他眼底的闪烁,神色自如,思绪清明。“吴鸣,你就听我的吧。你郁结在心,这场病看似是一般的风寒,实际上你积累了病根,一时之间心力交瘁,才会来的这么快。你桌上的药材,治标不治本,我重新给你写一个方,你按时喝药。恐怕过年这阵,这病都得慢慢调养,你才搬来这里不久,又不爱跟街坊邻居打交道,谁能尽心帮你们一把?再者,一旦遇到居心叵测的,反而对你们不利,还不如用我手下的丫鬟。如果你还是不习惯她们的伺候,等病好了就让她们回郡主府,如何?”
面对如此贴心之至的安排,吴鸣心中沉甸甸的,百感交集,已然不知该如何拒绝。
又是一阵猝不及防的咳嗽,他虽然家道中落,还是有着极好的教养,背过身去,从枕头下掏出一块帕,紧紧捂住嘴,闷闷地咳着。
眼尖的秦长安却见到这块素白的帕,实在是很旧了,但角落却绣着一株翠竹,绣工似乎很好。
吴鸣转过身的时候,秦长安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看得他心中的情绪此起彼伏,不知该如何平复。
想必那就是明遥心仪女送给他的帕吧,那女早已成为人妇,他却还是留着定情信物,又怎么不是一个情根深种的男人呢?
“好好休息,静心养病,别再跟刚才一样,连外衣都不穿就出门了。如果你真想英年早逝,不喝药就成了。”她站起身来,语气依旧波澜不兴,并无更多热情。
“我送送郡主。”吴鸣勉强地撑起自己身。
“别送了,我不讲究这些。”她挥挥手。
绛蓝色的衣裙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吴鸣缓缓放下捂着唇的帕,突然手一松,帕落了地。
他定定地望着那块帕,想到这块帕跟了他五年多了,就算再苦再难的时候,他也没舍得丢下。
无声地取下锥帽,目光浸透着浓重的悲切和落寞,紧紧抿着干裂的唇,却没再去捡帕,而是心翼翼地捧起那个茶杯,茶水虽凉,但似乎还残留着秦长安指尖的温度,他一口气喝下大半,冷冰冰的茶水竟然如山泉般甘甜,萧索的心中生出阵阵暖意。
他静静地笑了,却无关苦涩和苍白,笑的快慰之极,甚至连那张没有遮挡的丑脸,也不再那么可怖骇人了。
秦长安轻轻掩上了院的木门,跟白银对视一眼,她突然抬起下巴,朝着前方扬声。“不管你们主下了什么命令,我走后,不许对吴鸣兄妹下手。有什么问题,我自当出面。”
完,她径自上了马车,脸色凝重,白银马上跟上去。
“来了几个人?”秦长安直接问道。
“三个。”白银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的面色一白,眼底尽是愤懑:“来一个就可以把他们兄妹解决了,派三个人来,他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啊。一旦我认出他才是真正的明遥,他想怎么着?把人大卸八块还是剁成肉泥?”
“郡主别生气,您真介意的话,不如回去当面对质。至少,不会有更多的误解。”
“白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苦苦一笑。“你已经感受到那些暗卫身上的杀气了不是吗?我很了解他,比很多人都更了解他做事的那一套——”
白银眉头一皱,出于本能地握住秦长安的手,只是她是习武的女,不善言辞,更不会安慰人。
但此刻,她只觉得郡主没了往日的潇洒明媚,秦长安脸上的皱眉,不悦,甚至还有失望,都那么真实,感染到她身上来。
以往,她从来都是冷眼旁观郡主跟那位明公的感情,觉得跟寻常情人或夫妻太不一样,但如今看来,不知何时起,或许是在去往南疆的路上,他们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深。若不是真的在意一个人,那人即便十恶不赦,罪孽滔天,她家郡主也是一贯的云淡风轻,绝不必露出如此失望的表情。
一到郡主府,秦长安就在自己的门口见到龙厉,他披着一件黑狐狸毛滚边的大麾,斜着身依靠在长廊的圆柱上,他黑绸般的长发用一只玉环竖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他的侧脸线条更显迷人,神色优雅宁静,俊美的宛若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很容易令人忍不住驻足多看几眼。
即便,他还是戴着银色的面具,卸下了身上的戾气,他还是可以伪装成毫无杀伤力、毫无攻击力的模样,好似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上佳的风景。
秦长安同样也停下脚步来了,但她只是想远远地观望,到底这男人,还有多少面不同的姿态。
龙厉似是有所察觉,回头一看是她,问道。“今天回来的这么早?”
“我有事跟你商量。”她伸出手,想要拉着他进屋详谈,但这回手却只是碰到他的衣袖,跟他的手掌擦肩而过,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她感受到他的淡淡厌恶。
龙厉径自往前走,推开门,却没坐下,而是等她也走进来之后,关上了门。随即,他掏出自己常用的素帕,沾水之后,递给她。
她柳眉几乎倒竖,什么意思,嫌她脏吗?他接近病态的洁癖何时变成她也必须遵守的规矩了?!
在军营的时候,她常常给人动刀缝针,拼接残肢,双手满是鲜血,也顾不得什么干净不干净。
她努力回想,今天去了吴鸣的家里,若是暗卫早已回来通风报信,必然过她把吴鸣拉进屋,约莫呆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出来,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还是房门紧闭的。
因为她的这双手碰过吴鸣,所以这男人又开始阴阳怪气地发疯了?!
碰也不碰他递过来的帕,她冷声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赘述了,吴鸣就是明遥,真正的明遥。”
龙厉近乎危险地沉默着,取下脸上的面具,丢在桌上,随即把手上的帕也摔在桌面。
“话,你不是有很多话想问我吗?比如,我在吴鸣的房间里做了什么?遇到真正的明遥,你就不好奇我心中有何等的震惊?或许,除了震惊之外,还有别的不该有的情愫?”她冷嘲热讽,语气跟她的心情一样差。
“够了。”他阴寒着一张俊脸,很是不耐。
“你对暗卫下了什么命令?只要明遥的身份被我所知,你就要让他们痛下杀手?”
“是又如何?你要为他讨公道?”
她拧着眉头,眸若寒星,针锋相对:“你留下他的性命,是为了什么?你知道我迟早会发现你身上的破绽,为了不被我太快发现,你必须让他活着。这样,你这个明遥才会这么真实甚至骗了我这么久,你不是已经达到你的目的了吗?”
“他如今还有可以被利用的价值吗?你告诉我。”他笑的极冷。“没有价值的东西,还有留在这世上徒增麻烦的必要吗?”
“你想服我,明遥命中注定,难逃一死?他多活的日,全是你给的恩赐?”秦长安猛地站起身来,心中窝了一团无名火,这一团火,从回来的路上就憋到现在,快把她的心肝脾肺肾全都烤焦了。
他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眼神汇入一丝丝陌生的冷意,那种眼神,锁住她,让她愈发烦闷。“我可以让他活着,也可以救出她妹妹,但同样的,要他们两个死,易如反掌,犹如碾死一对蚂蚁。秦长安,你在意的是什么?只是单纯怜悯他跟你极为相似的遭遇,还是这种同情心也能转换为某种亲近的感情?还是,你更在乎拥有明遥这个名字的男人,还不在乎谁才是陪在你身边的那个阿遥?”
“你就不能完完全全地相信一个人吗?你要我看到的你,就只是一个滥杀无辜的恶魔吗?”她咬紧牙关,脸色苍白如雪,字字冷绝。“如若我今日没发现,是否等我一转身,我背上又要添上两条性命?是不是只要我不知道,你就可以随意处理任何人的性命?你让我如何服自己,要我努力去喜欢上你?”
话音刚落,“啪”一声,他手掌内的描金瓷杯,生生被握碎,几片染血的碎片落在红木桌上,他冷冷抬起眼,眼底早已一寸寸结了冰霜,眼神阴鹜森冷。
“吴鸣了,他可以不再做明遥,你可以不再咄咄逼人了吗?至于你,我知道帝王之家的男人,没几个是双手干净的,但杀人,不是唯一的手段。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吗?”她的眼底已有水光泛滥,却还是维持一脸倔强的表情,到最后,几乎是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自己在什么,更不知此刻的自己的举动看来,是否更像是一种楚楚可人的要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