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顾不得太多,冷眼旁观着即便因为走路太快咳个不停,伏在床上一时之间都无法起身的那个高瘦身影,沉默了许久,总算压下心中的起伏。
“我问你,你的厮惊雷在何处?”
吴鸣隐约做好了心理准备,便是她已经对他的身份起疑了,但没料到她问的第一句话并非是他或是云儿,而是惊雷。
他捂着唇,缓缓地转过身来,眼底一派惊惧之色,连锥帽都无法挡住。
“死了。”
“怎么死的?”
“我们不停地换地方,路途奔波,惊雷是最辛苦的,去年入冬的时候就染了病,我给他请了村里最好的大夫,但还是没熬过三个月。他跟随我十多年,走的时候才刚满二十岁,是我欠他的。我怎么也没想过,时候总被人壮的好似一头牛的惊雷,倒下了就再也起不来了。”吴鸣的嗓音依旧很哑,好似尖锐的砂砾一点点摩擦着她的心,她听得心中烦闷,酸酸涩涩的,很不好受。
她抿了抿唇,轻轻叹了口气,冷若冰霜的脸上多了几分柔软。“吴鸣……或许我可以称你为明遥了?”
吴鸣沉默了许久,久到秦长安认定他不会亲口承认,锥帽在他头顶有些歪斜,黑纱已然挡不住所有的脸,下颚一道道纵横交错、起伏不平的旧疤,甚至连唇角的线条都模糊了,不用想,这张脸就是龙厉那张人皮面具仿效的真身。
他涩然道。“郡主,这个名字,在你心里早就是属于另一个人了吧。”
“虽然是他先入为主,但这个名字还是你的,至于他……马上就要离开北漠了,我正在想是否要安排他消失在众人视线中,既然在最后的时间里找到你,不如就把你的名字还给你。”
吴鸣的心微微颤抖着,不敢置信。“还给我?”
她直视着他的眼:“你跟他身形极像,换上一袭黑衣,戴上一张面具,一般人不会发现其中的秘密。如果你愿意入仕当官,我未尝不能为你开一条路。”
“不瞒郡主,明家还未出事前,我的确一心想当官。但这几年发生这么多事,我已经不适合走仕途了。”
秦长安没勉强他,无声点点头。想必明家出事后,多半官场上的朋友全都避之不及,甚至落井下石,让明遥看清了官场险恶,人心难测,难免心灰意冷。
“你头脑清楚,算术也不错,如果你想拿回明遥的身份,我可以提拔你为听风楼的管事,你意下如何?”
吴鸣沉吟许久,才道。“郡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别人怎么喊我的名字我已经无所谓,我还是我,吴是我母亲的姓,逸鸣是我的字,其实吴鸣就是明遥,我并未改变。”
“你能这么,便是真的放下了。明遥这个身份没有吴鸣纯粹,势必会有不少麻烦,更何况云儿在官窑里已经是个死人,若是被人发现你身边有她,难免又是一场风波。吴鸣就吴鸣吧,不过我正是用人的时候,什么时候周叔觉得你把事情做熟练了,就提你做管事,一来你能自食其力,给云儿更好的生活,二来你就当是帮我打理听风楼吧。”
秦长安把话到这份上,自然是不再希望吴鸣拒绝,这样的安排,才能让她不至于觉得对吴鸣太亏欠,能够走得安心。
“郡主,那个人的身份不一般吧。”吴鸣的嘴角浮现莫名复杂的笑意。
“为什么这么?”
“那人身上有杀气,我本以为自己过不了那夜,当他的侍卫把我跟惊雷带出倌倌的时候,我认定他是要杀人灭口。只是他为何要取代我这个卑微的身份,留在倌倌里,是我当时始终不能想清楚的。我们被绑在马上,蒙住了双眼,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直到走到远离喧嚣的地方,才被解开了双眼,黑暗中有人问我,必须连夜离开皇城,从今往后,不能再用明遥的身份和名字。”
“你答应了。”
吴鸣的喉咙溢出苦笑:“我此生最想离开的地方,就是倌倌,即便用抛去明遥这个名字的代价,我也认为是值得的。直到我跟惊雷到了一个偏远的村落,过了几天安稳日,我才想起在官窑做奴婢的云儿,正愁无法把她带出苦海,他的手下又找到了我。问了我不少平日的喜好,家中的关系,巨细无遗,我恳请他替我带话给那个男人,想把云儿接到我身边来——半个月后,我见到了云儿,但一切来得太容易,我反而非常不安,于是几个月就开始搬一次家,不等当地人熟悉我们兄妹的来历,又开始寻觅另一个住所。其实,这些在那个人眼里,都是多余的吧,如果他要我死,随时下手都是易如反掌。”
秦长安垂下眼,静静地倾听着,转动着手上的凤凰手环,没错,龙厉会放过吴鸣,甚至答应吴鸣的请求把明云也救了出来,实在不像他平日里心狠手辣不留后患的举动。但她马上想通了,龙厉知道明遥的身份要演绎的滴水不漏,就不能杀了真正的明遥,所以才留他一命,以防不备。要稳住吴鸣,顺便用一具溺死荷塘的女尸让明云成为众人眼中的死人,这对兄妹才能得以团圆重聚,不见得是龙厉有多么仁慈怜悯,他全盘在握,有时候丢下一点点赏赐,也是因为他极度自负,享受这种操纵生杀大权的自由和快感。
“你放心,你们兄妹可以安然无恙地活着,他不会跟你们过不去。”她承诺。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郡主,是吗?”吴鸣的眼神深幽了几许。
正文 087 无条件地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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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长安睇着他,没有回答,话锋一转,又问。“明云的病,你真的不再考虑了?”
“郡主觉得我这个兄长很不负责?明明云儿可以有当个正常人的机会,我却蛮横无理地让她一辈当个疯疯癫癫的傻姑娘,你是这么想的吧。”他越越急,别人怎么误解他都可以视而不见,但这次,他不想自己给她留下一个那么恶劣可恨的印象。
她静默不语,已然默认。
吴鸣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秦长安起身倒了一杯茶,才发现茶壶里的水早已凉透。
“喝吧,虽然凉了,至少润润嗓。”
吴鸣接过茶杯,喝了两口,好不容易平息了气息,目光为之一黯,徐徐道来。
“明家被抄家的那个晚上,跳井的是宋姨娘,一个擅长吹枕头风又贪婪好利的姨娘。如果不是她的骄奢成性,我爹不会在贪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无奈美色当前,男人就成了没脑的废人,明知不可却仍然心存侥幸,只为了取悦年轻貌美的宋姨娘。我母亲病逝后,放眼整个明家,她俨然成了当家主母,掌控中馈,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而听到明家被抄家,所有成年女眷都要被罚发配边疆后,那个自私自利的姨娘竟然连夜跳了井。明云亲眼看到自己亲娘在井里挣扎,急着去喊人,却在长满苔藓的井边摔了一跤,被找到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醒来后,就成了一个傻姑娘,加上她年纪又,未满十二岁,不用发配边疆,被派到一家官窑当婢女,可惜很快发现她什么都不会,就把她降为烧火丫头。”
言语之中,秦长安听到的是吴鸣虽然沙哑却异常平静的口吻,甚至带些冰冷不屑,她眉头紧蹙,有种直觉,这个害人不浅的宋姨娘跟这个嫡的关系并不好,明遥憎恶宋姨娘的所作所为,而明云是宋姨娘的女儿,这对兄妹果然是没什么感情的吗?!
除此之外,一个自私贪财又觊觎主母位的姨娘,教养出来的女儿会是什么样?秦长安在北漠见了不少皇亲贵胄,后宅里的龌龊事也听了不少,会不会明云跟宋姨娘如出一辙,年纪却被养废了,仗着宋姨娘在明家的位作威作福,她耳濡目染,任性妄为,根本就是个骄纵无礼的丫头呢?!
想到此处,秦长安更是寒心,眼前再度浮现出明云天真烂漫的无害笑容,心头百转千回。
“明云过去从来不把你这个嫡兄放在眼里,你们兄妹走的并不亲近,甚至,她还是个让人讨厌的姐?”她试探地问。
吴鸣的眼底闪过一道细微的光芒,他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缓缓地搁下手里的茶杯,眼神如水,安静地望向面前的女。
“是我太武断了。宋姨娘让明家家破人亡,明云变傻了,你既往不咎,跟她相依为命,没有撇下她,让她自生自灭,已经是仁至义尽。我却总是责怪你照顾她不用心,从未想过真相是这样的可怕。与其她变成本来骄纵刻薄的模样,长成第二个宋姨娘,还不如她这么单纯无垢地活着,你的想法无可置喙。”
“不,郡主的话,我思前想后,还是自己的目光太短浅。明云的命运不该掌握在我手里,而应该交给她自己做主。如果她有幸能挺过这一关,也许遭遇这么多事后,她不会再跟过去一样无法无天,骄纵自私。”吴鸣有感而发,字字真挚。
“一切都不急于一时,这一年时间,你先给明云养好身,等她身体恢复健康强壮,到时候我们再商量不迟。”
吴鸣无声点了点头:“这一年多,惊雷病逝,我不得不单独面对明云,其实郡主你目光如炬,句句在理。以前在明家,我身为嫡,跟身为庶女的明云本就不亲近,再加上他们母女的性格实在让人不厌其烦,我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开明云——你我不会带孩,是真的,我没料到那么蛮横的丫头会有朝一日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孩,惊雷走后,我的心总是静不下来,根本无心放在明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