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彦手中动作骤然停下,直视秦月明回避的目光。他果然不敢看她的眼睛,能对天下所有人撒谎,甚至大言不惭,面不改色为了生存哄骗对手,但秦月明对白彦终究没有办法撒谎。
他们太过了解彼此,心智又近乎相同,能看穿彼此心思的代价就是可以相互斗法,却始终不能欺瞒。正因如此两人的承诺才那么有价值,敢说,就肯定能看穿彼此是不是在撒谎。
白彦没有怒火,她的暴虐能让她毫不怜惜地生割人肉,能一剑捅死一路提拔她,有着知遇之恩的先帝。但是对这个少年,是连发火都做不到。
秦月明轻咳,黏住的喉咙被迫打开,发出细若游丝,毫无底气的道歉声“对不起。”
“秦月明,我这么珍惜你,你不觉得让别人来告诉我,你快死了实在是太残忍了吗?”这里是监牢,万千情绪在胸口比涛汹涌,可白彦要强逼自己用最平静的语气表达此刻的复杂心境。
“因为知道要死了,所以不想和我结婚。又不愿意直接拒绝我,所以你放出消息,在公布婚讯的前一日被被抓。婚期自然会延迟。将自己的名声全部毁尽,自然有了不成婚的理由,你也可以名正言顺离开燕国。”
说到此处,白彦声音突然哽咽,秦月明手足无措,只能双手环抱住她纤细的身体。怀中人无助颤抖,又猛然发力,将他推开。
咬着已经流血的下唇,盯着被浓雾覆盖的面孔,捂着心口说“然后你是不是打算回缘花寨,无声无息——死在你师父身边。”
秦月明无力张开双手,又垂下。回答是,对于彦儿确实太残忍。可她已经推算出事情全部经过,再找不到合理的理由隐瞒真相。低头盯着衣襟。
“你情绪不稳定,那我能怎么办。他们都告诉我,若是死在你面前,你以后就真的会成为双手沾染鲜血的残暴君主了。”
“你从小生活在简单温馨的家庭中,本就不应该成为手持武器的杀人者。你清楚杀人的感觉吗?”
“我杀了很多人,为了活下来,一千个训练者九百九十九个都在同一天死在我的剑侠。每次闭上眼睛,我都能看到他们临死前狰狞的面容,还有致命的黑红色伤痕。那些人做鬼都不会放过我,一生一世,终会把我拖入十八层地狱,尝遍皮开肉绽却求死不得的滋味。”
眼泪顺着流趟到白彦嘴角,无片刻间断,绵延不绝。她无力摆手,吞下哭泣造成的喘息“不——不会的——不会,你不会被拉下去的。”
秦月明舍不得白彦哭,复抱住崩溃的人儿,下巴顶在她肩头。手掌轻拍后背“杀人很恐怖,我为了活命迫不得已,都尝试过这种滋味,所以我更不想你去杀人。”
“如果真的有必要,你恨谁,讨厌谁。或者谁挡了你的路,你把他推给我,我来就好。”
“我来就好。”宁负天地不负卿,奋力爬过的路,知道荆棘所在何处,明白路途艰险坎坷。起码我走过,你不用再走,我做过的,你也无需在做。
不杀人,以后都不杀人,绝对不杀人。白彦心底重复上万次这句话,不管多生气都不杀人。因为他说了,杀人不好。
哭泣声渐渐微弱,白彦红着眼眶抬头“你昨晚听到了吧。你觉得怎么样,和向阳一起回去,去千年以后。”
秦月明用分明的骨节擦掉白彦脸上最后一滴泪珠。泪珠晶莹挂在手指上,好似永恒不朽的钻石。
“你想让我去,我就去。虽然路很远,但你总会走过来,我等你。”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大殿问审
今日大殿实在是热闹,通敌叛国那可是大罪。不是衙门拍个板子能完事的,有关江山社稷,皇上必须亲自过问。这桩大案件的审理拖沓半个月,终究还是要被搬上大殿。
文武百官全部到场,另外燕彤希望燕都百姓也能参与进来,所以特意叫人抽签,选出数十位百姓,一同观看今天的审讯。
燕彤此举并非是为了驳秦月明的面子,他自有打算。案情特殊,犯人是秦月明,燕国摄政王最喜欢的公子。幼年远离故土能活到今日,可见他不是一般的精明。
光是一身武艺,足够令人钦佩赞叹。
白彦背负特殊血脉,比常人聪慧,三次大战让她一举成为百姓心中的英雄。燕都不少闺阁女子开始反抗三从四德的教化,渴望同白彦一样读书写字,征战沙场,叱咤朝廷风云。
这个普通少女,早成了寻常百姓最想亲眼看到的人。
然而今日审问中的陈相,同样出生贫寒,一路通过科举考试,成为百官之首。能力更是毋庸置疑,头脑灵敏,善于论辩。
这三人碰撞在一起,势必带来比案件本身更有看点的一场审讯。三位豪杰,三位智者。今日能否断定秦月明的生死不重要,关键是,这场世纪大战需要不少见证者。
白彦黑色金边官袍,她从不掩饰自己的美丽。谁说女子只能漂亮,又是谁说漂亮的女人是红颜祸水。白彦就是长得倾国倾城,这是她与生俱来的优势,她要告诉所有人,绝美容颜并不妨碍她拥有过人才智和胆识。今日亦是如此,朱红色红唇和眉尾上挑的棕色立眉,不掩盖她的花容月貌,却霸气十足。
微微侧头,上挑下巴,死盯住铜镜中完美的自己。头顶彩色琉璃凤凰玉簪,正是秦月明送给她的礼物。左右偏头,确认无误,便平展双臂。
身后两个侍女提着外衣肩膀,为她穿戴整齐。虽金色丝线绣的并非是凤凰,但这衣裳着实和凤袍一样华美。
“摄政王,我们可否现在出发。”
“走吧,今日我可要好好会一会陈相。”
正午,冬日阳光最热烈温暖的时候,大殿中聚集几百位身穿不同服饰的人。燕彤背着手,强打精神迈步而来。如同刚刚几位老师教他一样,天子就要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可以仁德,但万万不可以失去气场。
尽力让脚步沉稳,下巴微抬,一甩衣袖,落座在金色龙椅上。手抚摸龙头,感受龙鳞交错护身的安全感。
“人如果都到的差不多了,那我们就开始,先把齐桓带上来。让街坊邻居,邻里百姓指认一下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狼烟国的六皇子秦月明。”
既然案件还没有定论,也万不能如今就给秦月明套上沉重枷锁。他衣冠整洁,精神抖擞。数十日住在牢狱中完全没有影响他的生活。秦月明走到皇上面前,简单行礼,退至一旁。
在看到他的那瞬间,围观百姓中一个不足六岁的小孩突然喊起来“齐哥哥,齐哥哥。那是齐哥哥。”
小孩的母亲一脸尴尬,用手捂住孩子嘴巴,不让他多发出半个音节。这里是什么地方,岂能胡来,要是这个人就是通敌叛国的罪犯,那他们岂不是也要陷入水火中。
燕彤瞧见小孩,觉得甚是可爱“没事,今日叫诸位过来,就是因为秦月明这个人武艺高超,经常神出鬼没,在燕国潜伏多年,直到先帝山河解盘丢失的时候,才露出马脚。多双眼睛就等于多了份论证,朕也想听听,齐桓到底是不是那位传说中的间谍。”
“让小孩继续说下去吧。”
小孩啊呜一口咬住母亲掌心嫩肉,他还真的是不屈不挠,一定要说。
“齐哥哥可好了,经常陪我玩,还给我买好吃的。他才不是什么坏人呢。”他嘟起小嘴,稚嫩的脸上写满真诚,这番言论绝对不是人为灌输的。小孩并非完全都是白纸,可以肆意书写,他们生来就不同,有的活泼有的内向,强行灌输思维那并不是件容易事情。
刑部尚书马上上前询问细节“那这位齐哥哥,是什么时候开始陪你玩的。”
小孩眨巴着眼睛,一言不发。即使刑部尚书再问三遍,他也坚决不开口说话。
燕彤看不下去,插话进来“爱卿和小孩说话自然要蹲下身,保持平视,你这样站着岂不是给人家头顶放千斤重的压力吗?”
蹲下身?尚书脸色一白,他可就是平民家的孩子,要自己卑躬屈膝,这是什么礼。可皇上既然开口,他不能不从,主动弯腰对上孩子的双眼,又重复刚刚的问题。
这次小孩几乎没有犹豫,马上回答说“从那间房子住了人开始啊。每天早上齐哥哥都会出门带它金丝雀去燕照湖,我就经常在那里玩。”
如此家常的画面,燕彤差点忍不住撇嘴。这个秦月明还真是,哄女人一流,哄小孩更是厉害。小不点的话虽然没多少分量,但在秦月明刚刚现身的时候迫切说出,围观者在心里会改变基调。一个每日去遛鸟,陪邻家孩童玩闹的寻常人,自然和那神秘间谍形象离得太远。
注入良好的第一印象,会让之后的争辩事半功倍。毫无疑问,这个小孩说得话是真,但在这样气氛沉重的场合能如此欢脱喊出刚刚一番话,白彦的教唆功不可没。
“叫摄政王和陈相上来,既然两人各执一词,朕想听听谁说的有道理。”
未曾等人传唤,白彦就出现在大殿之外世界上。身穿金色祥云刺绣的外袍。如同站在云端高傲的凤凰,只需一声嘹叫,便会降服百兽。她步伐紧凑,沉稳,地面在足下完全俯身到最低姿态,甘心托举这天凤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