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是手执雁翎刀,斩开浓墨铺散的夜色,显露出刺目天光。
阮幼梨眨了眨眼,顿觉眼前复又清明。
仍旧是初晨。
曦光朦胧,柔和地覆下,在他的身上镀下一层光影。
旋身收刀间,傅行勋在眼角余光处瞥见了她。
他微微一怔,侧眸向她看来,目光相对的那一刹,弯唇一笑,晃进天光的眼眸中似有光华流转。
阮幼梨看着他,也笑了。
下一刻,她便提起裙摆,小跑过冗长回廊,踏下那几步矮阶,往庭院中央的他奔去。
起先,她是想飞身过去,直接到他身边的。
可顾忌着旁侧的封晋,她倏然挺了脚步,站定于他的不远处。
“这么早过来作甚?”傅行勋嘴角噙笑,问。
阮幼梨扬起下颌,笑着看他,答:“来找你一同用膳啊。”
经她一提,傅行勋才察觉到几分饥饿。
他轻轻颔首,与她一道进了屋,令婢子上菜,简单地用了膳。
因为有阮幼梨在,傅行勋也不敢再多想,生怕会露出什么端倪,引起她的猜疑。
饭毕,阮幼梨没有立即离开,又跟他去了书房。
停在他的身前,她掀眸看他,问:“阿兄,你是不是得到阮家的消息了?”
闻言,傅行勋紧抿了唇线,未语。
阮幼梨又继续说道:“我知道阮家出事了,你不用瞒我了。与其让我无休止地怀抱希望,最后又陷入绝望,你还不如直接给我一个痛快。”
傅行勋听了她的这番话,猛然对上她的眼,错愕之余,又是无尽的忧心。
阮幼梨看出了他的那份犹疑,又补充道:“你放心,我不会冲动的,毕竟这个时候,我什么也做不了。”
“那你也要向我保证,不能为了阮家而过于忧心,茶饭不思,不顾自己的身子。”傅行勋郑重道。
闻言,她噙笑颔首:“好,我都答应你。”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不了,待出去后,和萧家斗个鱼死网破。
“阮寺卿欲销毁我们的罪证,被手下揭发,如今,他也和我们一样,被打成了逆臣。”顿了顿,他又道,“只是,阮寺卿不在阮家,而在牢狱中。”
阮幼梨听到是这个结果,反倒是在心中松了口气。
上辈子,阮家被满门抄斩,这个阴影一直覆在她的心头,挥散不开。
最近,她总是为此忧心,唯恐阮家会重蹈覆辙,再遭不幸。
所以,在此刻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倒觉得,结果不差。
傅行勋见她这般反应,微拧了眉头,心中不解。
阮幼梨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忙解释道:“我还以为,萧家会死咬着阮家不放,拿阮家开涮呢。”
闻言,傅行勋轻笑摆首:“纵使萧家再厉害,萧廷辉也不敢再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谋害重臣的事情来。”
得知阮家无甚大事,悬在阮幼梨心上的那把利刃总算入鞘,令她舒心了许多。
可她并没有舒心太久。
不多时,禁卫军首领便领着一众兵士前来,请他入宫。
但那阵势,不像是请,更像是逼迫威胁。
阮幼梨自然也跟着傅行勋一道去了。
坐在摇晃的马车上,她侧眸看傅行勋,忧心问道:“你说,圣人召我们进宫,所谓何事?”
傅行勋直视前方,目光有些许冷冽。
他沉声道:“怕是要审问我们,定我们的罪了。”
不过他猜漏了一点。
圣人居于高阶上,极近睥睨地看他们。
“武毅侯,你好大的胆啊,竟还鼓动军中士兵,让他们为你声讨,你以为,你仗着带领他们多年,朕就不敢拿你怎样了吗?!”说到最后,他似是气极,广袖一甩,便将案上的物件拂落到地面,发出叮叮当当的一阵声响。
傅行勋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不免惊异。
他匍匐在地,于零碎声响中扬声道:“陛下明察,军中人人皆忠心侍奉陛下,绝不会因臣犯错获罪而对陛下生怨的,他们只会认为微臣罪有应得,而陛下英明圣裁。”
听了他的这一番话,圣人的情绪有些微缓和。
他道:“那你是认罪了?”
“陛下英明,自然能还微臣一个清白。”傅行勋沉声道。
闻言,圣人不禁沉默。
武毅侯府侍奉了皇室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甚至为大齐立下了不少的汗马功劳。傅家的人也是铁骨铮铮,从未依仗功勋,而起不臣之心。
这一点,圣人还是知晓的。
所以对于此事,他的心中一直怀揣着猜疑。
可事到如今,眼前铁证如山。
大理寺奉上的条条证据,皆在指认芸娘的身份,道她与刺客是表姐妹,是一丘之貉。而芸娘身处傅家多年,与当时的傅老侯爷同榻而眠。枕边人的身份,傅老侯爷如何在多年之内,无所察觉?
他察觉了,没有上禀,便是通敌,是重罪。
而整个武毅侯府,也脱不开罪责。
傅行勋更是首当其冲。
圣人有饶过傅行勋的心,但却没有饶过他的理由。
更何况,萧廷辉在旁侧调油加醋。
他出声道:“武毅侯领兵多年,与那些兵士感情甚笃,如同自家兄弟。只要武毅侯一声话,整个军营便会一呼百应,站在他的身边。”
言外之意便是说,那军中的□□一事,无论傅行勋如何狡辩,都逃不开嫌疑。
对于萧廷辉的话,圣人向来都信。
他这一句,让圣人瞬时做下了决定。
圣人扬声道:“武毅侯通敌叛国,鼓动军中兵士,意图谋反,其罪当诛。来人,将他们给朕带下去,打入大牢!”
旁边的延平王李成衍闻言,霎时一怔。
他忙是出列,为傅行勋求情:“陛下慎重啊!武毅侯府忠心侍奉我大齐多年,武毅侯更是一片赤忱之心!陛下莫要为轻易决断,而寒了重臣之心啊!”
但圣人却并不听他劝,毫无动容之态,只冷眼看傅行勋与阮幼梨二人被带下去。
目光移到阮幼梨身上时,圣人有刹那的愣怔。
他总觉得,武毅侯府家的这位小娘子,尤为眼熟。
没由来的浓重熟悉感。
见求情无果,李成衍向傅行勋他们二人望去。
察觉到他的目光,傅行勋微微侧眸,回首向他看来,眸中沉墨,其间似有暗潮汹涌。
无声对视间,便笃定地将所有希望交付予他。
李成衍如何不懂傅行勋眼神中的深意?
他稍稍一顿,便轻轻颔首,应下了这个重任。
傅行勋和阮幼梨在禁卫军的看押下走远,而眼前的局势,也骤然沉寂浓重。
圣人挥了挥手,道:“朕乏了,你们都退下罢。”
殿中的诸位皆领命退去。
走出圣人的视线,两方党派也不再维持表面上的和谐,针锋相对。
李成衍年纪轻,易冲动,尤其在见到傅行勋被关进牢狱,更是恼怒。
紧咬了后槽牙,他恨恨对萧廷辉道:“萧丞相,本王相信,不久之后,你让武毅侯今日所受的罪责,上天会加倍还你。”
但萧廷辉打心里就没将不受宠的延平王放在心底。
闻言,他冷哼一声,连一眼斜睨都没给他,便嗤道:“年轻人,还是少狂妄的好。”
说完,他便一甩广袖,阔步远去。
旁侧的萧予峥在原地停留了一瞬,离去之前,若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
李成衍将其曲解成了不屑,愤愤之余,又对萧家怀恨了几分。
他对沈珩道:“萧予峥这个刍狗,真是狗仗人势。”
萧予峥走得不远,沈珩怕李成衍落人口实,低喝道:“延平王可莫要这般妄议!”
李成衍敬他是长辈,在他出声后,到底平稳了情绪,歉声道:“是小王的过错,小王以后,定当谨言慎行。”
沈珩见他这般,也没再说什么了,与他一道沉默离去。
而另一边的萧廷辉,却发话了。
他侧眸看向萧予峥,问:“昨天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簪子里边怎会没了信条?”
萧予峥凝眉沉思,道:“莫不是被武毅侯察觉了?”
萧廷辉叹:“到底是我们疏忽了,本可以让他永远也翻不了身的。”
萧予峥道:“如今,武毅侯已然失了圣人恩宠,也不会再风光如前了。”
对他的话,萧廷辉轻轻颔首,略为赞同。
失了圣人恩宠的臣子,也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回想起傅行勋被带走的狼狈情形,萧廷辉忍不住轻笑一声,分外舒心。
不过,他还是不会轻易饶过傅行勋的。
与萧家作对的下场,还远不止此。
萧廷辉逐渐敛了笑意,化作了眼底的冷然肃杀。
他迟早要将傅行勋,碎尸万段,叫他,叫整个武毅侯府,永不得翻身。
第78章 勋勋
牢狱里边自然不必府中,阴冷潮湿, 又污秽肮脏。
阮幼梨被丢进牢中时, 着实找不到落脚处。
但牢门又被锁上,她又出去不得, 只能强忍心中不适,僵直了全身,站在原地, 不敢挪动半步。
傅行勋就在她的隔壁,毫无她的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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