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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生莲:六宫无妃 出版完结+番外 (华楹)


  冯妙看着书上的虫蚁似的字迹,渐渐有些神思飘渺。小时候被关在王府小院里,不能外出,她就只能读书取乐。每每读到侠客列传,她就格外羡慕那些快意恩仇的游侠。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这该是何等快意的人生?
  可惜她自己头顶上的天空,永远只有院墙围起来的那么大。就算果真放她到外面去,她一个弱质女流,也做不成什么侠客。依稀间恍然想起,她曾经称赞过一个人,有侠客的风度。那些句子,现在想起来,也还就在嘴边,一个字都没有忘过。
  夜幕深沉,她被绑住双手吊在树上,面前是凶神恶煞的老太监。心慌意乱间,有人翻过院墙,带她离开。伏在他背上,跟着他一起跃过那些平日高不可攀的宫墙,好像肋下果真生出一双翅膀一样,在夜空里自由地飞翔。
  “但愿你也遇上那么一个人,爱不得、恨不得,生生消磨了一身脾性。”
  那时,她年纪尚小,不懂人世间的情爱,说出这些话来毫不脸红。现在想起来,却觉得整个身子都跟着热了起来。他应该看见了那根断成两截的簪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再没有出现过。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记忆像零散的碎片,一下子涌进脑海,刺得她微微发疼。她忽然明白了,做好那张粉笺时,为何会提笔写下那样的字句。甘织宫的大门,在她身后轰然合拢,不仅仅隔断了她与往昔岁月的牵连,也隔断了她一段没来得及开花就凋零的少女情思。
  门扇轻开的声音,打断了冯妙的沉沉思绪。忍冬提着灯笼进来,剔亮烛火,带着几分怨气说:“外面的侍卫,见咱们殿里灯火昏暗,探头探脑地直往里看,生怕娘娘盛宠之下突然禁足,一时想不开,有个什么好歹。真是些没见识的……”
  冯妙哑然失笑:“这么点小事,就值得寻短见么?要是这样,我早就死了十七、八回了。”
  忍冬也撑不住笑了:“娘娘说的是,谁还能没个不顺心的时候,甘织宫那样的地方,娘娘都走出来了,眼下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两人都睡不着,冯妙干脆叫忍冬也脱了鞋子,坐到床榻上来,把层层帐幔垂下,一页页地读史书给她听。忍冬听得似懂非懂,时不时地问出些别出心裁的问题来。
  刚好读到汉朝初年、吕后专权这一段,忍冬皱着眉问:“那个年轻的皇帝,不就是吕后自己的亲生儿子么?他肯定会听他母亲的话呀,吕后何苦还要急着让年幼的皇后生养呢?”
  “因为毒杀赵王如意的事,惠帝刘盈跟吕后之间,已经产生了隔阂,再加上吕后手段凌厉,惠帝却生性仁慈,时间长了,难免分歧更大,对吕后来说……”冯妙耐心解释,话到一半,却突然顿住,后面的话,生生说不出口。
  对吕后来说,已经成年的儿子,哪有襁褓中的幼儿容易控制?
  冯妙骤然心惊,脊背上窜起一阵忽冷忽热的汗意。自古天家无父子,对掌权的太后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太皇太后手里,握着皇长子,如果高照容也生下儿子,高太妃就可以抚养这个幼子,慢慢与太皇太后周旋。
  此前零散无序的碎片,忽然一片片拼合起来。高太妃要想抚养皇子,最好的契机,便是高照容在诞育皇子时死去,只留下一个幼儿。可高照容,显然并不甘心听凭高太妃摆布。
  高照容的噩梦、惊恐。甚至险些小产,都是为了把众人的目光引到广渠殿去,不给高太妃悄无声息下手的机会。太皇太后去看望她时,她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至于最后这次出现在广渠殿外的鬼影,则是有人顺水推舟,要置冯妙于死地。
  忍冬抬眼看着冯妙,见她脸色变幻不定,额角渗出些汗来,赶忙拿绢子来给她擦去,又忙忙地要换薄些的被褥来。
  “不用了,”冯妙按住她的手,“你去取纸笔来,我要抄一段佛经。”
  “这都快子时了,娘娘想抄什么,明天再抄也是一样的。”忍冬好言劝她,想叫她早点休息。方才听她读书,不过是想引着她说几句话,免得她心里烦闷。这会儿见她脸色又见潮红,心里又后悔起来。
  “我没事,不过这字,就要趁着眼下写,效果才好。”冯妙执意坚持,提笔抄写了几篇法华经。写到天快亮时,已经有些气力不济,头昏眼花,却仍旧坚持着写完了。
  她叫忍冬把这经文拿给门口的侍卫,请他们去禀明皇上,说是月中快要到了,想烧几篇经文给贞皇后,略尽尽心意。忍冬猜不透她的用意,可还是照做了。她自小在宫中当差,刻意起来,嘴上像抹了蜜一样甜,一口一个“侍卫大哥”,哄得他们答应了去禀告一趟。
  那些侍卫也知道冯婕妤最得圣宠,禁足以前可以自由出入崇光宫,才肯替她们跑这一趟。
  等了一天没有消息,忍冬就有些急了。到傍晚时,冯妙却叫她早些去睡,把寝殿的门留一道缝,不必闩起来。她自己点了一支宫蜡,握着书卷斜倚在美人榻上翻看。

  ☆、136、人心两隔(一)

  过了子时,冯妙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恍惚间似乎有只手覆盖在她额头上,可心口却沉沉地像压着块巨石,怎么都醒不过来。冯妙挣扎着想要翻个身,双手握住了额头上的手,拉着它贴在自己侧脸上。
  那手有力而温厚,带着长久习武的人惯有的握力,冯妙用侧脸在那只手上蹭蹭,像乖巧的小兽一样,恨不得整个人蜷缩过去,伏在那只手掌心里取暖。那只手就任由她拉着,一动也不动。
  似乎只有夙弟,肯让她这样拉着,可夙弟的手十分柔软细腻,像女孩儿家的柔荑一样,不会这样带着薄茧。啊,对了,有一个的人手也是这样的,夜色里带着薄薄的茧,稍稍用力就可以把她牢牢握住。
  冯妙往那只手上贴去,口齿间含混不清地呢喃。那软软的声调,尾音微微勾起,像小兽毛茸茸的尾巴,一下一下,直往人心尖儿上扫去。哪怕她此刻开口要天上的月亮,也叫人愿意摘给她。
  忽然“啪”一声轻响,放在胸口处的书掉落在地上。冯妙骤然惊醒,慌慌张张地松开了握紧的手,定了定神才看清站在美人榻边的人。
  “皇上……”她从美人榻上坐起,低垂着头问安,“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也不叫人,嫔妾失礼了。”
  她鬓边的发丝松散下来,低垂在她侧脸上,面上还带着刚从小睡中醒来的迷离慵懒。拓跋宏紧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她睡着的样子,像个娇小的婴儿,从生动灵活的五官上,就依稀猜得出,她在梦见什么。一时眉头微蹙,嘴唇紧紧地抿着,一时又无声无息地绽开一道笑意。那才应该是她本来的样子,慧黠灵动,娇俏妍丽。
  可她一醒过来,就全都不一样了,恪守着妃嫔的礼节,像被剔去了酸味的梅子,只剩下甜腻的果肉,无端让人觉得少了魂魄精髓。
  冯妙站起身,到书案前斟了杯水,双手奉到拓跋宏面前:“来不及准备茶水,皇上先喝杯水润润喉吧。”她几天都没有睡好,脸色有些泛白,被轩窗外涌进来的风一吹,身上便打了个冷战。
  拓跋宏握住她的手,往前一拉,整杯水都泼洒在地上,打湿了脚上的绣鞋。惶惑之间,冯妙听见拓跋宏的声音近在咫尺:“你不是花了心思要朕过来么,怎么来了你又不好好招待?”
  冯妙一怔,心里想好的话,就说不出口。原来他都看出来了,她抄经抄了整夜,故意把清晨气力不济时抄写的两张,叫人送去崇光宫。若是他心里还有一点情意,就该看得出那张佛经笔力虚浮,至少会派人来华音殿问一声。
  她和忍冬都不能出华音殿半步,要是这几天广渠殿都再没有鬼影出现,就坐实了是她装神弄鬼。可只要有人来,她就可以想办法,再叫那鬼影出现一次,对她的怀疑也就不攻自破了。
  她的沉默,让拓跋宏愈发心头不快,语气不经意地加重了几分:“没什么事,朕就要回去了。”
  “皇上,”冯妙扯住他的衣袖,好不容易才引了他来,哪能在此时放弃,“嫔妾是想对皇上说,嫔妾并没有在广渠殿装神弄鬼,是有人拿了我的鞋子去,留下了那排印子。请皇上……还嫔妾一个清白。”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手捂在唇上,咳了几声。刚才躺在小榻上,并没想着要睡,连被子也没盖,只穿了一件单衣,大概吹了点风,这会儿头有些沉沉地发昏。
  拓跋宏抬手,想在她背上轻抚,却在半空生生顿住:“朕还你清白,总该叫人心服口服,你有什么证据,能说服朕?”
  “没有,”冯妙坦白地摇头,“安排这事的人,计算得恰到好处,不露声色地用了我的鞋子。要是真的发狠去查,也未必不能查到,可我也会因此而失去对织染坊的掌控,得不偿失。”
  她还记得,拓跋宏不止一次说过,他需要钱财,来支持他的变革和帝业。只要一、两年时间,织染坊就会有可观的进项。但这些话,她不能说出来,更不能让拓跋宏知道,崇光宫的迷香,对她无效,她不止一次无意间听见了拓跋宏与臣子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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