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渠殿内一片寂静,跟几个月以前的七夕小宴时的情景,大相径庭。医女在外殿煎着药,太皇太后见了,停下脚步问:“现在都用些什么药?”医女毕恭毕敬地回答:“都是些安神镇定的药,娘娘的胎像很好,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药物。”
内殿的门窗都紧紧闭着,还用厚重的帷帘遮住了光线。高照容虚弱地躺在床上,连起身见礼都不能,只能在枕上含着泪向太皇太后问安。
冯清见了,喝斥广渠殿的小宫女:“怎么也不打开些窗子?让你们精心照顾主子,你们就照顾成这样?是不是瞧着你们主子没有精神头儿修理你们,就敢踩到她头上去了?”
小宫女们吓得说不出话,倒是春桐胆子大些,向冯清屈身行了一礼,答话道:“不是奴婢们不尽心,实在是娘娘不让开窗子,总说外面有人要进来。奴婢们不敢逆了娘娘的意思,更怕娘娘伤了自己……”
太皇太后听见这话,心中不快,眉头已经拧在一起。冯清对自己身边的玉叶说:“去把窗子打开,再给香炉里添几把香。”
玉叶应声去了,刚挽起半面帷帘,高照容就急急地叫起来:“别开窗子!别开窗子!它们会进来的……”叫声凄厉可怜,让人不忍心听,春桐赶忙阻止了玉叶,叫她别再动那那些帷帘,自己走到床榻边坐下,把高照容揽在怀里安抚:“没事了,娘娘,外面什么都没有,别怕……”
冯清愣在当场,没料到高照容竟然反应如此剧烈,接着又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来,就算抢先生下孩子又能怎样?贞皇后生产当天就死去了,看样子,高照容也未必会好到哪里去。
太皇太后冷着脸坐在一边的胡床上,对着冯妙三人微微扬头:“你们去好好劝劝她,不要整日胡思乱想。”
崔岸芷犹豫着不敢上前,冯清却是一脸不屑,不愿走到床边去。只有冯妙,在床榻边坐下,柔声劝慰:“你身怀龙裔,任何邪祟都不敢侵扰,不要胡思乱想了,养好身子最要紧。”
高照容伸出一只手来,拉住冯妙的手:“姐姐,我怕得很。你不知道,我天天梦见林姐姐,在一片大雪之中奔逃,她身前身后,全都是青面獠牙的野兽,就要扑到她身上咬住她。”
“这是梦,当不得真的。”冯妙抚着她的手背劝解。低头的一刹那,似乎隐约看见高照容的眼睛,清澈如初,没有半点神智迷离的样子。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再要仔细看时,高照容已经闭上了眼睛。
“我一连几天都梦见林姐姐了……一连几天……梦见……”高照容口中喃喃,只是反复说这几句话。
冯妙猛然想起,当时她被人冤枉,在林琅灵堂前罚跪,曾经叫高照容帮忙,把皇上引到灵堂来。当时告诉高照容的说辞就是这样的,一连几天都梦见林姐姐了。高照容一定有什么话要告诉她,可冯妙一时却想不到,高照容究竟在暗示什么。
崔岸芷看得心惊胆战,用帕子捂着胸口说:“说不定是撞了邪了,要不请宫里的傩仪官来驱驱邪吧,就当求个安心也好啊。”
“奴婢早几天就去问过了,傩仪执事官高大人,原本就是我们娘娘的哥哥,”春桐伶俐地答话,“可高大人去太庙准备冬日的大祭去了,这些日子都不在宫里。”
“平日少想些事情就好了,”太皇太后对春桐吩咐,“好好照顾你们主子,不要一味地顺着她胡闹。”
从广渠殿回来,冯妙一直想着高照容那句话,“林姐姐在雪地里,被野兽撕咬”,却想不透,她是要说什么。
太皇太后亲自带人去看望过后,广渠殿果然安静了几天,不再夜夜惊叫了。可不过才安宁了五、六天,广渠殿就又闹出事来。这次倒不是高照容噩梦惊悸,而是有一名医女,夜里出去倒药渣,看见墙根底下,有个白衣裳的人影一闪而过,吓得砸了手里的药罐子,当场就昏了过去。
事情禀报上来,太皇太后当场就下怒,叫崔姑姑去彻查此事。这个时候在高照容居住的殿外装神弄鬼,显然是为了让她心神不宁,无法保住孩子。她并非多么看重高照容的孩子,皇长子已经养在奉仪殿,即使冯家的女儿没有儿子,她也可以将皇长子立为太子。但她不能容忍,有人在后宫里装神弄鬼,搞得人心惶惶。
冯妙清早梳洗时,就听见忍冬絮絮地给她讲:“早上出去提水的时候,奴婢听那些小宫女说得有板有眼的,说夜里出现的那个女鬼,一身白衣,头发长到腰际,分明就是贞皇后从前的样子。还有人说,贞皇后是担心高充华娘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想要害死皇长子,所以才来警告她。”
“真是荒谬,”冯妙无奈地摇头,没留意忍冬正在给她梳头,扯得发丝微微发疼,“林姐姐生前,最是和善隐忍,难道死后性情就会变化如此之大么?”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上次去看望高照容时,并没有小宫女说见着什么鬼影,只是高照容自己,夜夜都做噩梦。可是才过了这么几天,广渠殿外就出现了这样的鬼影,十有八九是有人听说了高照容的情形,故意装神弄鬼,让她继续受到惊吓而保不住孩子。
午时刚过,就有人来请冯妙再去一次广渠殿。冯妙料想仍旧是跟高照容受惊吓的事情有关,只在平日梳惯了的反绾髻上加了一支垂丝点翠钗,就匆匆赶了过去。
一进门,崔姑姑先向冯妙道了声“婕妤娘娘好”,接着便说:“奴婢在此,是替太皇太后问几句话。”崔姑姑一向在太皇太后面前贴身侍奉,也时常帮太皇太后处理些事情,冯妙不敢当真受她的礼,稍稍侧开身子说:“姑姑请问。”
“娘娘大约也听说了,广渠殿的医女,昨晚看见了鬼影,”崔姑姑说话慢声慢气,跟太皇太后完全不同,“奴婢斗胆,问问娘娘和娘娘的婢女昨晚在何处?”见冯妙脸色微变,崔姑姑赶忙补充:“娘娘别多心,因为太皇太后怀疑,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恐吓高充华,所以每位娘娘来时,都先问了这句话。”
冯妙这才注意到,其他各宫的妃嫔,也几乎全都到了,正坐在一边的胡床上。
☆、134、步履波澜(一)
冯妙近来整夜都在翻阅古籍,快到天亮时才能入睡。忍冬也一直都在陪着她,帮她更换蜡烛,添茶添水。可这事情,一直在私下里进行,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提起。
“姑姑不必介怀,这些事情问问清楚,原本就是应该的。昨晚我和婢女忍冬,一直都在华音殿,”冯妙从容不迫地回答,“我夜里睡不着,就点了支宫蜡,随便翻了本书来看。值夜的羽林侍卫,要是路过华音殿门前,都会看见昨晚的灯火光亮,姑姑叫人来问问,就知道了。”
“点着灯火,人也未必就在华音殿里,”冯清坐在胡床上,脚尖点着地面,“也许有人故意夜里出去,却在自己的殿里点着蜡烛作遮掩呢。”她轻巧地一笑,对冯妙说:“我不过是平白想起来,并不是说姐姐,姐姐可别多心。”
她这样说了,冯妙也不好发作,踱步到另一侧坐下,跟冯清遥遥相对,只是隐隐觉得今天似乎哪里不对劲。这时,春桐从内殿出来,对崔姑姑说:“娘娘已经喝了安神的汤药,睡下了。万幸娘娘昨晚并没看见什么鬼影子,今天的精神也还好,请姑姑代为转告一声,让太皇太后放心。”
袁缨月刚好坐在冯妙身侧,用帕子遮住嘴低声说:“大清早的,却把我们都叫过来问这些有的没的,里面的这一胎,养的也太不安生了。”她忽然想起件事,又接着说:“给姐姐的绣鞋,我已经做好了,鞋面上绣了并蒂莲花。昨天我把做好的绣鞋送到织染坊去了,让她们给整双鞋染一层浮色,会更好看的。她们做好了,就会直接送到姐姐的华音殿去。”
冯妙笑着答:“让妹妹费心了。”
略坐了片刻,奉仪殿的管事太监张右走进门来,向崔姑姑回话:“广渠殿外面的路,刚好通向内六局的宫女住处,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青石路面上的鞋印,早就看不清了。”张右已经在奉仪殿侍奉多年,做事稳妥,平常并不在内殿伺候,遇到要紧事时,太皇太后才会叫他跟崔姑姑一并出来。
“不过,”张右顿了顿,接着说,“靠近宫墙根处的泥土地面上,还留下了一排鞋印,从广渠殿东侧的宫墙下面,绕了大半面,一直到西南角上,才消失不见了。”
张右的话适可而止,这条路线,正好经过昨晚诡秘人影出现的地方,出门倒药渣的医女,从东南角的小门出去,药罐子砸碎的渣滓,还留在那里没有清理呢。
崔姑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吟着不说话。冯清有些耐不住了,接口说道:“这有什么难的呢,请这位公公,去把那些鞋印子,随意拓一个回来,比对一下就知道了。再不济的,叫今天来这问话的人,也都各自去泥土地面上走一圈,要是鞋印子不一样,至少也洗脱了嫌疑。”
自从高太妃病后,内六局事务就由冯清打理,虽说大半事务都是交给内六局总管事去做,可冯清毕竟要在大事上拿主意,说话办事都比从前越发爽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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