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了定神,将萧挽风之事暂时从脑海中赶出去,蘸了细腻的墨汁提笔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浓郁的黑色凝而不散,仔细闻可以闻到一股松烟墨的清香,让傅弦歌的心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下笔终于不再滞涩,起承转合连而不断,落下“远君”二字,黑白分明……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傅弦歌心中如此想着,将傅远山一字三叹告知她的字拆解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意义。
金陵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冷了下来,萧挽风对于金陵的天气恨得牙痒痒,烦躁地命人过早地添上了火炉,这才赖在屋子里一天都没出去。
他用两手捧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用手肘撑在桌子上的姿势将杯沿送到了嘴边,却并不喝一口——他想必是将这茶水当成了汤婆子使拿着捂手的。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走了进来,她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身量已经张开了,眉眼间也没有旁人面对南阳世子时的畏惧,恭敬不失礼貌地端着一碗汤走到了萧挽风面前:“世子,先喝一碗汤暖暖身子吧。”
萧挽风眼皮都没掀,用下巴点了点桌子,那侍女便将那汤放在了桌子上,又细心地替他乘上一碗放在他面前,这才垂首站在一边,眼里有些期待。
“江吟呢?”
萧挽风一手拿着汤勺,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汤,那热气便蒸腾上来把他的面容都模糊了——此人怕冷到用滚烫的茶水都要捂一下手,却偏偏要把这热汤搅凉了……
暮秋顿了一下,她样貌中等,却有着一双好看的杏眼,沉默不语时里面便像是浸了一潭湖水,说起话来并不怎么灵动,可南阳王府的人在看见这位唯一在萧挽风身边呆了许多年的婢女时却个个都要退避三分。
“他没和我说去做什么,只是看样子大约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南阳那边还没折腾完?”
“哪能呢,这又不是什么小事。”暮秋并不知道替萧挽风传递消息的是千川阁之人,只觉得自家主子手段越来越厉害,心中愈发佩服,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说道:“三姑娘为了这事正闹着呢,王府里现在可是鸡犬不宁。”
南阳那些人是个什么样子萧挽风比谁都清楚,闻言也不惊讶,只是无比嘲讽地嗤笑一声,随口说道:“明日你将此信送到南阳,自然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暮秋应了一声,又听见萧挽风说道:“姓萧的自己找死我可不给他收尸,做事也不长点脑子。”
说着他也搅和得那汤差不多不烫了,这才毫无吃相地几大口喝了,中间连气都不带喘的,随后才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备热水,我要沐浴。”
按照大晟的习俗,登门拜访或者送贺礼大多是在上午,因此沐阳郡主府前上午当真是门庭若市,幸而沐阳郡主身体向来不好,身上伤势又尚未全好,不必个个亲自接待,有苏嬷嬷与吴管事在也并不如何难做。
吴管事是千川阁一位老掌柜了,因为年纪渐无力管生意上的事情,便主动请缨到了沐阳郡主府,虽然只是第一日,可却将管事的活做得十分得心应手,该留的留该送的送终于理清了这些客人之间的关系后,傅弦歌便换了一身行头从南棠院的暗道直接来到了千川阁。
清容早就等在了一旁,见到她过来便将这些日子千川阁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说了,包括薛贵妃一案的例行问话、两位皇子的嘘寒问暖、傅弦玉的挑衅滋事等等……千川公子“不在金陵”的这一段日子千川阁里可是热闹得很。
才刚说到顾之延托千川阁查七香草之事,方世隐便推门进来了,他看了一眼傅弦歌,神色依旧有些不自然,想必昨晚是被憋得不轻。
事实上,也算是方世隐不走运,傅府里有莫折言在,他按理可以偷些懒,于是黑灯瞎火地在外面转悠,谁知正好碰上了江吟,他口不能言,交流十分有障碍,江吟主动问了几句便失去了耐心,开始和方世隐大眼瞪小眼。
此人也是神奇,居然在方世隐乱七八糟的比划中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虽然表面上并未对他表示嘲讽,但方世隐仍旧觉得自己在江吟面前丢了一个大面子,因此看向傅弦歌的眼神便格外幽怨。
傅弦歌熟练地无视了方世隐的“明送秋波”,问道:“有事?”
“……”方世隐耷拉了一下肩膀,抿了抿唇角,一时间不想和傅弦歌说话。
然而心中怨念再多,他却也还是不能这样掉头就走了的,于是他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一摊手对傅弦歌说道:“你最近好像要摊上大事儿,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南阳世子似乎是要亲自和你说。”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大祸临头
申时的春风一度尚未开门迎客,夜间灯火通明之处此时却是一派清冷之色,即便是往日显得十分拥挤热闹的高台旁也显得空旷无比,只偶尔有一两个小丫头穿行。
傅弦歌来到这里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对此她倒是毫无所觉,带着方世隐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春风一度的后院——事实上千川公子流连春风一度大多是在前厅听听小曲儿,基本从未踏入过这不可言说的后院。
春风一度红极一时自然有其道理,但就后院而言,占地就十分广阔,其中一角已经伸进了汴河,半个楼阁在水上建成,其余地方布景也都十分妥当,复道长廊,花径小路,挂满了各色灯笼,到了晚间一齐点起,也不怕醉倒的客人们摔跤,倒是对得起达官贵人们一掷千金的豪爽。
傅弦歌才刚一跨进春风一度的后院,便已经有人迎了上来,在前面替她带路,傅弦歌便问:“离开金陵许久,回来便听说茵陈姑娘病了,如今可大好些了?”
千川公子身份不一般,小丫头自然不敢怠慢,她是茵陈的贴身婢女,自觉得千川公子待茵陈是不同的——从千川公子每次来都会点茵陈作陪,并且从强求她做什么事便能看出来。
如今关于千川公子与傅弦玉之事传的沸沸扬扬,他却不去管傅弦玉,才刚得知茵陈生病的消息便赶了过来,小丫头的心思瞬间便活泛了起来。
她忽的停下来,转身跪在了傅弦歌面前,把她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姑娘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求公子为我们姑娘做主。”小丫鬟一脸悲戚之色,眼里瞬间便盈上了一层水光,看起来好不可怜。
傅弦歌叹了一口气,松开她的手,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担忧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此言似乎是触及了小丫鬟的什么伤心事,原本盈在眼眶里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不敢相瞒公子,奴婢大胆喊公子过来并不仅仅是为了我家姑娘生病一事。”
“哦?”
“原本我家姑娘不过是偶感风寒,歇息几天便也不碍事了,偏偏南阳世子不知怎的看中了姑娘,偏要招姑娘作陪,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斗胆请公子出面,求公子救救我家姑娘。”
“……”傅弦歌知道萧挽风自会创造一个二人见面的机会,却不曾想他会选择从茵陈下手,她自认并未对茵陈表现出太多特殊,萧挽风又如何确定茵陈一定会向她求助?
茵陈虽为风尘女子,善解人意却又倔强无比,依照她的性子,应当是不会做出这样莽撞的事情,这样看来此事应当是萧挽风诱导了这丫头所为,这边说得过去了……
想到此处傅弦歌便不由得紧皱起了眉头,言语间多了几分严厉:“胡闹!风寒湿热还不好好修养,若是严重了也是会要人命的,你怎的也不拦着?!”
傅弦歌这一番话说的疾言厉色,叫那小丫头一时间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方世隐深谙主子的意图,赶紧接道:“还不带路!”
那小丫鬟这才反应过来,带着傅弦歌二人很快到了茵陈的屋子前,方世隐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了房门,里面传来的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傅弦歌这才抬脚跨了进去。
小丫鬟因为这样的变故吓了一跳,甫一看家屋子里的情景,飞快地跑到了茵陈身边,哭着问她有没有事。茵陈显然也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呆呆地看着缓缓从门外走进来的千川公子,一时无言。
“姑娘身体不好,早些歇着便是,春风一度这许多好姑娘,总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需要姑娘亲自招待的。”
傅弦歌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意,目光温柔让人如沐春风,连一个余光都没给坐在一旁的“阿猫阿狗”,丝毫看不出她尖锐的态度。茵陈一愣,赶紧说道:“公子说笑了,茵陈身如柳絮,能有机会侍奉南阳世子是我三生有幸,公子不必如此的。”
她的目光是满是安抚,并不想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将千川公子扯进来,然而傅弦歌却像是没听出她的意思一样,径直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来随意拨了两下琴弦,不成调的声音也并不刺耳,傅弦歌便忽然笑了起来。
从茵陈的角度看不见傅弦歌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笑声似乎是有些愉悦,紧接着傅弦歌便将那把琴拿了起来,轻轻放在了茵陈手上,说道:“这样好的一把琴,若是毁了就可惜了,茵陈姑娘还是先带着一起稍稍离开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