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视线转向坐在蒲团上与自己对弈的老僧身上,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苍老黝黑的皮肤看上去却并不丑陋,或许是因为他脸上淡然超脱的表情,这让他身上的岁月痕迹像是覆上了一层光华——像是红尘褪尽后的厚重沉寂。
“大师。”
相比于一旁站没站相的萧挽风来说,傅弦歌绝对算得上是最谦和有礼的客人。她双手合十向了然鞠了一躬,了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平静说道:“施主不必多礼,请坐。”
傅弦歌看了一眼空旷的屋子,走到一方蒲团前,盘腿坐了下来,客气道:“早就听闻了然大师的名讳,只是一直无缘拜见,今日一见大师,便觉得心中烦躁统统平静了下来,可见世人所言不虚,大师果然是不凡。”
“施主谬赞了,三千红尘,众生皆苦,不过是看透与看不透的区别罢了,凡胎肉体,说什么平凡与不凡呢?”
了然捏了一颗白字,思索片刻落了下去,说道:“施主似乎并非信佛之人。”
“信与不信不过一念之差,前者相信佛祖怜悯众生,前来寻一超脱七苦之法以求心安,不信之人便问凡尘,求一个因果缘由。”
傅弦歌看了一眼那紧紧绞着的棋局,说道:“此局可破。”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灵童眠一
“你还会下棋?”
这话是萧挽风说的,此人站在一边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废话只觉得脑袋疼,因此好容易找到了插话的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
傅弦歌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对了然说道:“可否容在下落子?”
“施主请。”
傅弦歌不客气地拿起一颗黑棋,萧挽风也凑热闹般地看过来,却见傅弦歌飞快地落了子,连停顿都没有,萧挽风顿时嗤笑一声:“原来还真有你不会的东西。”
只见原本黑白棋子相互咬着不放的局势,因为傅弦歌的这一子落下,黑子原本的防御之势瞬间绷毁,犹如亲手将一角的黑子全部送到了白子口中,瞬间损失惨重,两翼夹击之势也断了一侧,再无无力回天的可能。
傅弦歌捶了一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萧挽风,没好气地说道:“这可不是解了吗?我又没说一定要黑子赢。”
“……”萧挽风被她理直气壮的言论惊住了,片刻后却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有道理,我从前竟未发现你竟还有如此才华,哈哈哈……”
“成败枯荣,不置于心,倒是贫僧不如施主。”
了然放下手中的白字,念了一声佛号,对傅弦歌说道:“不知公子是求心安还是因果?”
终于说到了正事,傅弦歌也就不再和萧挽风打闹,神色认真下来:“我来问大师,一个人的生死。”
“向小葵?”萧挽风万万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刚想说些什么,在触及到傅弦歌眼中仿佛看不到底的幽深时却还是闭了嘴,只是有些怀疑地看向了然。
傅弦歌没理他的抢白,只是平静地说道:“还请大师指点。”
“贫僧并不知道。”
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半仙们往往会说些什么“生死有命”“天机不可泄露”之类永远不会错的话,或者满嘴胡言乱语巧舌如簧地绕开“生”“死”这两个正面答案,但傅弦歌却远远没想到,了然会直接说不知道。
这高僧的境界超出了傅弦歌的意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招,随后便听见了然说道:“贫僧既不知晓向施主是何许人也,更没有神通去占卜一个人的生死,让施主见笑了。”
了然这话说得通透无比,让傅弦歌苦笑了一下,方才她还说自己不信神佛,转眼就来问这种虚无缥缈之事,即便是大晟朝最尊贵的大师也不过是一个凡人,怎么还会这些算命一般的怪力乱神?
她还不如去找个“赛半仙”求一卦来的靠谱。
“二十几年前,护国寺前任主持曾经有过一个小弟子,算辈分应当是你的小师叔,你可记得?”
萧挽风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傅弦歌,帮她问了出来——反正这些事情他早就知道,此时不过是通过另一个人的嘴让傅弦歌相信他罢了。
“灵童眠一?”
因为向小葵丧身护国寺的关系,傅弦歌曾经调查过护国寺里的关键人物,而这位鼎鼎大名的灵童她自然听过,不由得疑惑地看向萧挽风,不知道他为何要问这个。
了然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才说道:“小师叔佛性极好,是天生的灵童,与之相比,贫僧实在是相形见绌。”
傅弦歌一句“大师过谦了”还没说出口,萧挽风便抢先说道:“眠一曾经被认为是佛祖坐下亲传弟子,当年在大晟朝的信徒甚至超过数十万,小小年纪便常常随当年的护国寺主持四处论道讲学,文德帝倡导以宽厚仁德治天下,后来更是召了他入宫与诸位皇子同学,期望诸皇子能慈悲为怀兼济天下,你便从这开始说起。”
眠一曾经进宫一事傅弦歌竟然丝毫不知,千川阁虽然算不上顶级情报机构,可这样重要的事情,也不应该被遗漏才对。
惊讶之下,傅弦歌甚至忽略了萧挽风对了然说话的态度,只是直觉觉得这个眠一必然与自己之间有所联系,否则萧挽风不会专程提起。
二十七年前,灵童眠一奉旨入宫,彼时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仍在宫中的诸位皇子都有机会,一个在民间享誉甚高的灵童入宫,可想而知会受到怎样的追捧。
然而灵童从小受佛法熏陶,小小年纪便无欲无求,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便被灌注了一脑子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在一片你争我夺勾心斗角之中愣像是一朵从不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依旧是谁也亲近谁也不亲近的样子,稚嫩的脸上只剩下了“悲悯”二字,浑身上下都仿佛放着圣洁的光。
原本这样的情况应该一直持续下去,但那时候宫中偏偏有一个没有任何规矩的向小葵,她是浮丘先生的弟子,在宫中天生享有特权,再加上天不怕地不怕,三天两头没事便去找眠一,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没完没了,于是成功与眠一结下了深刻的友情。
听到这里的时候,傅弦歌才恍然大悟,傅远山口中的“五结义”,最小的那个人不是莫折言,而是眠一!
“那时候贫僧经常会随师父一起进宫,偶尔见到小师叔时便会问他一些事情,他最经常提起的便是傅大人与皇上等人,贫僧当时并没有多想,只是后来宫中立了太子,次年皇……当时还是四皇子的皇上被封了绥王出宫建府,傅大人镇守越州也被调走,后来方婉郡主出嫁后他在宫中便没有了好友,但小师叔从小念佛,这些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不久后宫中便出了变故,贫僧并不知道其中缘由,只是先皇震怒,小师叔被冠上妖僧之名流放边疆……”
说到这里的时候傅弦歌心里猛地一跳,大晟朝是会在被流放之人脸上刺字的,这是犯人一生无法洗去的屈辱烙印,她猛地想起疯和尚额头上那一块仿佛被削去一块血肉般拇指大小的疤痕,会……是他吗?
萧挽风看傅弦歌神色一变,心中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又听见了然继续说道:“这些事情或许是牵涉到皇家秘辛的关系,并未流传出去,对外只说小师叔身患恶疾不宜见人,只有太师傅等少数人知道真相,原本以为小师叔的一生就此完了,但他还在流放路上之时忽然便被劫持了下来,不久后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先皇竟没有追究,放小师叔回到了寺中,那时贫僧正在云游,知晓得并不详细,便无法再细说了。”
疯和尚就是了然!
傅弦歌无比肯定,无论是年纪还是伤口都对的上,更何况除了眠一,不会有人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把向小葵的孩子送出火海!
虽然在了然的话语中从未涉及向小葵,但是傅弦歌却知道向小葵必定是与眠一说过要对她的身份保密,但是从了然的话中却并不难推测出向小葵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从时间上来看,随着熙昭太子入主东宫,皇宫之中有能力庇佑眠一之人陆续离开,熙昭太子必定知晓眠一与巫马信的关系,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陷害——或者其中还有其他的内情,但大体上眠一定是受了皇位争夺的牵连。
傅弦歌想起眠一干净阳光的笑,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痛楚,他曾经是大晟朝最受拥戴的灵童,本应该一辈子置于凡尘之外悲悯众生,直到寿终正寝圆寂飞升,如此纯洁无暇,最后却沦落成如今痴傻疯癫的样子,他……是抱着怎样的信念背叛他侍奉了多年的佛祖的呢?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调查
直到离开了然的禅房,傅弦歌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吐出一口浊气,看着院子里简单的摆设,暮秋手里端着一盏茶走了过来:“咦,公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世子还在里面吗?”
说着暮秋就将茶盏放到石桌上,给傅弦歌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递到她手上:“方才寺里的小和尚端过来的,公子先暖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