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不同往日,霖淡寺却成了与外界阴阳两隔的炼狱,连遥山都没正常人敢往上去。
从第一个疫病者走投无路,贸然进入霖淡寺求援开始,寺中接触此人过近的三个僧人也染上了,此事传开后,蜀中官府一不做二不休将霖淡寺划为疫区,里头的人不得外出,城里得了类似病的又往里面送。几日来,送进来的人少了,白布裹着抬到后山的源源不断。
浓重的艾草燃烧起的烟雾弥漫了整座山,头里来来往往忙碌的捕快、医者全副武装,一寸肌肤都不敢暴露在空气里。
来去高大健硕的人影里,身着带有泥巴渍月白色衣裙的身子娇小的尤为注目。玉琉璃衣不解带忙了好几日没有歇停过。
她发誓,当时听闻遥山有瘟疫时想上来看看的初衷纯粹是因为,不由担心有过一面交情的罗竹大师和小和尚长亭。
玉琉璃并非什么大爱无疆,什么乐于奉献,反之,经历过大小事变她还是很惜命的。见到霖淡寺那日的光景,她当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更何况罗竹和长亭都平安无事,她自然想着逃下山。却偏偏被官署医司的一个江湖郎中小老头儿看穿了此女骨骼惊奇,硬是叫官府的一群大汉把他们堵住了。
然后与那老头同行的‘蜀中华佗’陈圣手用医者仁心的说辞好生劝诫玉琉璃,拷问她的良心看到这些呻|吟的病者会忍心吗。玉琉璃也是奇了怪了,踏进霖淡寺的正常人都会变得满口禅理大道理,然后使人还鬼使神差地相信了吗?
玉琉璃虽然答应留下,多半也是自信医理和抗病能力,但不代表同意让慕陶和独孤两个冒这个险,费了老鼻子劲设计把两个弄出去,好给师伯和师伯母报个信,少份担心。
没想到慕陶倒好,不知道和独孤说了什么,让独孤回城报平安,他自己半途折返,溜回来闪亮地出现在玉琉璃面前。
万般无奈让他给自己打下手,说真的,这几日不眠不休好在有他,玉琉璃也没觉得特别疲倦。
多日见证了生死边缘垂死挣扎的疫病者,有的顽强不息,有的自暴自弃,都逃不过撒手人寰、尸焚山野的结局;也有侥幸病愈的连忙就近跪在佛祖面前,不吃不睡地阿弥陀佛。
同时也见识了所谓真正为人医者。疫病爆发时,扩散极为迅猛,陈圣手等人根本无从对症下手,玉琉璃对毒学有一套,但对疫病病因无计可施。
直到那个长得像江湖郎中的小老头用自己活体作引,打破僵局,给山下送去一剂药方。服药者会先产生疫病特征,但之后小心调理就会痊愈,再然后瘟疫的感染者几乎锐减,才有了如今彻底翻盘的局面。
傍晚时分,好不容易空闲下来,被麻布包裹起来的黑白两只粽子倚靠在前院的菩提树下,闭目休养生息。
玉琉璃还记得,那个小老头最终垂危时的景象。他口中吐着白沫子,还顽皮地笑嘻嘻,和她说了一句话:
——谢谢你,照顾独孤那小崽子。
那时她才发现小老头脸上隐约盖了层皮面,应该是年纪大、纹路多的皮面难以辨出,之前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
独孤?难道是?然而收养独孤的那位老爷爷,一年前明明断了气才把他下葬的,会是他?
揭开他的皮面时,玉琉璃落泪了。原来起初这个小老头蛮不讲理叫住她时,是因为认出了她,想来滑稽,这是在报他每次与她切磋毒学就输的仇嘛。
好在这里的一切算是过去了。
醒来时,天黑了,玉琉璃躺在之前留宿的那个后院厢房。房间隔壁依旧是僧人起居处,唯一不一样的是,那个屋子变成了监牢般的存在。包括长亭在内的所有没有染上疫病的僧人,都被要求不得跨出一步,每日吃食都会有人来送,但终究是为了保护他们,以至于玉琉璃每次看到长亭扑腾着想出来以及委屈巴巴的圆眼就想笑。
玉琉璃奇怪慕陶跑哪去了,捂得严实后打算出门看看。打开门,外头依旧朦胧的白烟迷眼,但玉琉璃马上捕捉到一点不同寻常——渺渺茫茫的黑夜里有一粒粒闪着光的斑点。
用手扇了扇眼前的雾障,看清那些斑点竟是萤火虫,顺着瞧去,一溜儿的萤火虫从后寺的小道鱼贯而入。玉琉璃瞪大了眼,这种盛况难得难得啊,顿时把找慕陶抛在脑后,逆行走过萤火虫流。
小道上的石阶被萤火虫照亮,顺带还点亮了两旁常青树,让山里的夜色显得尤其可爱。下到最后一级台阶后,玉琉璃拨弄开阻挡视线的树枝,看到一棵萤火满树的——菩提树?!
第24章 流萤
这棵菩提树和霖淡寺前院的那棵别无二致, 只是那棵被红绳结金铃铛挂满枝头,而眼前的流萤缠枝,郁郁琼枝被星光般的萤火点缀, 如梦如幻。
原来遥山后山还有这样一处地, 清泉流水叮咚作响,花草树木春意盎然, 挤在这处格外有趣。
璨若星火的菩提树下,着一拢黑色蜀锦袍的挺拔背影负手而立, 墨发束起, 一根棕色发带将束发绾在脑后, 垂挂下的发如丝缎般铺就星河一道。
看到慕陶在这,玉琉璃感到既意外又惊喜,等等, 总觉得有些怪异。
瞧了瞧自己身上裹得像个沾了灰的元宵,而慕陶倒是轻装便利,竟然还有些俊逸。
“你怎么穿成这样?”玉琉璃的言外之意是你不要命啦。
听到熟悉的声音,慕陶转过来, 拼命忍住不笑,暗暗叫自己要克制要理智,不能破坏气氛!然而, 这个与良辰美景格格不入的雪团子,太可爱些了。
“陈圣手说了形势完全扭转,已经不需要,”慕陶抿了抿嘴, 把要涌上来的笑声按下去,“不需要如玉姑娘般过于小心了。”
玉琉璃黑亮的眼珠打转了一圈,毫不客气地送他一个白眼,嘴角呼出一口气,表示忿忿。什么叫过于小心,这明明叫爱惜小命,又不是人人都是活菩萨。
“那太好了,我还嫌这身碍手碍脚。”边说着,玉琉璃不停地扒拉下包住全身的麻布。
山风里,月白裙裾撑开,落在裙角的泥渍淡得如同泼墨晕开,长发一股脑地披落腰间,碎发乱舞,和长睫纠缠着,发尖入了眼,让玉琉璃禁不住闭上了眼。
正要用手去理一理凌乱的发丝,忽然感觉到眼前挡住了萤光,慕陶用指腹上前为她拨弄好头发,别到耳后。随之,慕陶手中多出一根琉璃玉簪,簪子通体白玉,顶上嵌了一颗淳厚的琉璃珠子,他手上的动作有些笨拙,好一会儿才固定住髻,终于松了口气。
如果此时玉琉璃敢睁眼的话,应该能第三次看到专心做一件事的慕陶,眸如胧月,暗生缱绻。
“吼~~唔”
树后面发出怪叫,玉琉璃泛红了耳根的耳朵动了动,疑惑地睁开眼,好奇地朝后看去。
慕陶慌忙中只能挡住玉琉璃的视线,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故意说:“别动别动,好像歪了。”又装模作样地摆弄了一阵子。
粗壮的树干后,趁着天色,一个脑子能反光的小卤蛋飞快地溜到玉琉璃背后的树丛里,这是他长这么大跑得最快的一次了,不容易啊不容易。
长亭用一只手捂着睁着的大圆眼,露出指缝来,又迅速并拢手掌,快得像是被火烫了一下。
“阿弥陀佛,看不得看不得。”
眯着眼欣赏了一下月色,长亭听到寺里久违了的晚课钟声响起,只能拎着残存几只萤火虫的纱布袋子,苦哈哈地往回赶。
“慕陶,是时候回关中了,我想回陇山当面和师父说声抱歉。”
两人并坐在菩提树下、清泉水旁的岩石上,慕陶看着玉琉璃思索良久,说出这个决定时睫毛扑闪,眼神躲闪。
“别为难自己,此事不用着急。”他这样劝着,眉梢微微皱起,生怕玉琉璃是过于勉强自己。
玉琉璃侧过头,对着慕陶的眼睛,不再闪烁,手指抓紧了裙裾:“我意若磐石,也绝非勉为其难。”
被她风驰电掣的变化惊得像块木头,慕陶眨了眨眼睛算是反应过来,嘴角挑起,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玉琉璃很是‘看不惯’一个仅仅长自己一岁的木头家伙,露出这种类似于‘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愉悦表情,立即送还他一个睥睨的眼神。
可偏偏,这家伙长了一张容易让人着迷的脸,即使是轻微的一抹笑意,也有若醉入三月桃花雨、十月雨霖铃、元月白玉盘。这么想着,玉琉璃连连转开头,落在身旁的菩提树。
——寺中的菩提树,玉姑娘见了么?
临安子襄?多日的忙碌,导致玉琉璃几乎忘了还不曾告诉慕陶云公子的事情,又该怎么说才能他不会多生挂心?
“慕陶~”
“璃儿~”
两道声音中邪似的同时响起,玉琉璃转回来,难得心虚到结巴:“你你你先说,啊不不不,还是我先说吧。”
慕陶被迫中断,只好乖乖地先把话咽下去。
“我忘记和你说了,洪水那日恰巧在霖淡寺碰见临安云公子了。”玉琉璃试探地看向慕陶的眼神,再决定接下来吐真话的程度。
“子襄?!”惊喜从慕陶的眼中溢出,使他合不上嘴角,忙着追问,“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