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小师妹?”小和尚拿肉勃勃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玉琉璃回过神,懒得再计较小和尚一厢情愿的小师妹名号:“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和尚再度合掌,挺直他矮小的身子:“贫僧法号长亭。”
“长亭?你要送别谁啊?”
“诶?小师妹你怎么知道我原先姓宋!你算得和师父一样准!怪不得师父会收你入门下!”
“……”
屋内一来一去交谈得热火朝天,屋外檐头的雨水不再滴了,微弱的阳光渗入窗格,深山里还传来打鸣声。一切都恢复了往常,看上去至少山上是这样。
玉琉璃简单梳洗了下,准备去罗竹大师那道谢告辞。路过另一边的几个屋子,瞥见屋子里的姑娘正埋在来接她们的家人怀里哭泣,何时开始,这些对她已经是奢望了。
被小师妹毫不客气给轰出来后,长亭小和尚优哉游哉地上早殿去。寺门口,一个深蓝色牵着马的身影渐渐放大。只是一身无任何修饰的麻布长袍,腰间束了一圈简单的腰带,怎么长着这样的一张脸。
明明像他这样风尘仆仆的应该狼狈不堪,然而事实是凌乱得好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尤其是他的那双容易看痴的眼睛,就像他从河里摸出来的珍珠蚌里的珠子,更准确的说,是他每晚看见的月亮!对就是那个朦朦胧胧,让他看着看着就忘记时辰的月亮!这就是师兄们说的——祸害像小师妹那样的小施主的长相。
果真,从长亭的视野里看见,几个和他小师妹一样的小施主哭兮兮地走过那人的身边,瞬间不哭了。走出门了,还要回头看,像中邪一样。
慕陶感受到前后夹击的目光,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避让开三两成群的一波又一波人。
向寺内望了一周,除了走出去的几波五彩斑斓的人,也没见到一个靠谱的。忽然,眼中一亮,发现了过道里一个穿着僧袍的小和尚,向他走过去。
长亭知道他的暗中观察被前方那个危险的人识破了,迎也不是、跑也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小师父,向你打听一个姑娘,月白长裙……”
“没有没有!我不知道!”还没等慕陶描述完,就被长亭立刻打断了。潜意识里觉得这个人就是冲着他的小师妹来的,果然!
长亭无比夸张的反应打个慕陶措手不及,他发现好像朝他看的人更多了,怕是有什么误会。
直觉告诉他,眼下这个胡搅的小和尚知道玉琉璃,慕陶坏笑:“小和尚,你师父可否教过你出家人不打诳语?嗯哼?”
长亭顿时噤了声,憋红了脸。
一边是阿弥陀佛,一边是小师妹,苦恼死他了,人生从未遇上那么大抉择。正在和天人交战的时候,背后响起小师妹的声音。
“慕陶?”
刚和罗竹告别完向外走来,就在狭小的过道里撞见这一幕。小卤蛋也就只到慕陶的腰间,倔强的双手合十垮了,噘着嘴,用他圆咕噜水汪汪的大眼仰视着慕陶。
玉琉璃噗嗤笑出声,老天有眼终于有人能治他这个狂妄到当自己师兄的小和尚。
慕陶转过身,看见还是昨日的一身月白色衣裙的玉琉璃,冲她笑了笑,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下了。
见慕陶眼下乌青,碎发吹散在风中,不知怎的玉琉璃心下觉得他这模样比平日里更舒服些,看到对方无碍,松口气。
“小师妹!你不要看他!”
看了就会中邪的!!长亭一股脑儿挡在玉琉璃面前,气呼呼又恶狠狠地瞪着慕陶。玉琉璃一脸无辜,摊了摊手,意思是和我无关。
慕陶眯起了眼,勾起耐人寻味的一抹笑,心里默念:小师妹?这便宜占大了吧。
好说歹说叫长亭去早课,他却岿然不动;慕陶二话不说直接扛起,把长亭塞到殿内的师兄手里。
随后两人一块下山,慕陶牵着马,玉琉璃抱臂走在前面。
“师伯他们都还好吧。”玉琉璃迫切地想知道城中心的情况。
慕陶点点头:“昨日事发突然,岚川前辈正带着我们在宅子里的阅江台上谈天。”回忆起当时所见,前一秒还是江平海阔的壮丽景观,下一瞬,临江的坊市间、农田里被涨起的江水毫不留情地漫过。江水如同话本里埋在地下的魑魅魍魉,顷刻从泥土里迸涌出,伸出血淋淋的恶爪,吞噬了大片。
很快到了进山口的地方,洪水漫过的痕迹还印在树干上。城里的洪水还未完全退去,能淹过脚踝。
慕陶把玉琉璃举托到马上,随之翻身上马,将马缰绕过玉琉璃牵到手中。马蹄沾水,走得小心翼翼。玉琉璃看清城中狼藉,不由提了一口气。
临街的家家户户都渗进了水,人们忙着往外排水;几乎每个巷口,几个白布盖着的人放置在临时用木板叠起的高台上;空气凝滞着绝望的气息,只有女人的啜泣声、婴孩的哭闹声听上去格外空灵。
此处是城里离江水最近的地方,但非沿江,尚且如此,那么临江的农户又该如何?
第22章 金叶子
几条街走下来, 竟没有一家在洪水的肆虐下获得侥幸。
回到岚川师伯家的宅子,地上就剩下积水未干。
门前,师伯和师伯母带着独孤在给邻里众人分米。好歹岚川也是锦官城百姓口中的大善财主、老好地主, 平日里收收租什么的, 若是对方不想拿银子,拿米粮之类应付, 岚川从不计较,所以家里就堆满了。若是没有这场洪水, 在这个富庶的鱼米乡谁也想不到之前随意送出去的谷物的重要性。
站在岚川宅子里的阅江台, 玉琉璃眺望江水, 已经分辨不出原先的江岸在何处了。浑黄的洪水还残留在鳞次栉比的坊市间,淹盖掉沿江一带土地的江水变得格外宽阔,水上的水藻、房屋砖瓦缓缓向下游流去。
如此水速, 倒不像是来势汹汹的洪水应该有的。
“也不知道,这场天灾会让多少人受苦受难。”慕陶站在玉琉璃身旁,目光落在被洪水‘洗礼’后的房屋上,以及破败屋顶上的人们。
不仅是眼前的伤痛, 更深痛的还要是这场洪水退去后,受灾的人们该如何面对翻天覆地的生活。房屋损坏、家人罹难、良田被毁、衣食堪忧,让幸存下来的人如何自处。
即使朝廷下来赈灾, 官署的人会过问,且不说是否真的落实,就算是也不过冰山一角。
“真的是天灾吗。”玉琉璃将心中的怀疑透露出来,让慕陶脑中震荡。平白无故, 玉琉璃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玉琉璃转过身子,面对慕陶:“一来,蜀中虽然多雨,但就近几日雨势而言不至于造成洪涝,更何况水司毫无预见。那么有可能是江水上游,但蜀中的上游是西域那些狭窄、流量不大的支流,即使冰雪初融,往年为何没有;”
“其次,就你昨日所见的洪水忽袭的全过程,江水是从坊市里最先渗出,而后扩到江边田地形成合围,这太不符合通常逻辑了;最后,现在江水的流速那么平缓,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此事关联重大,也难怪玉琉璃一脸认真地分析。听着听着,慕陶的逻辑从灾祸中暂时跳出来,恢复了理智,倏而,脑门冒出冷汗,细思极恐。
“等水退了,我们去江边看看。”
玉琉璃点点头,这正是她所想的。
“还有一事,”玉琉璃想起了此行蜀中的关键目的,神思郁结,“食人蛊解法的线索怕是断了。”
慕陶心头难免感到可惜,又不忍心看到玉琉璃面露这样自责的情绪:“事在人为,总能找到办法的。”说完,连他自己都吃惊了,何时起,他也会劝解人了。
同样被震惊到的玉琉璃缓过神来,余光瞟了一眼慕陶,嘴角轻抬,边上的梨涡悄悄显现。
整整两天,洪水才完全退去,留下大片淤泥。穿梭在巷子里,不一会儿功夫,玉琉璃才换的白靴被溅上了斑点,就连新置的月白色裙角也弄脏了。
旁边一身黑衣的慕陶看着好笑,谁让偏心爱打扮她的师伯母刘氏给她准备的,都是清一色的月白色——各式各样的蜀锦。
走在最边上的独孤想要显示自己功夫长进,脚步轻快,用脚尖踩着水,无一例外地溅到慕陶的衣角,然后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保持面无表情。
此处曾是人口密集的村庄,背靠城中的遥山,毗邻江水,一处风水宝地,恰恰成为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一眼过去尽是狼藉,无家可归者、丧失亲人者,甚至几步就有饿殍横在路边。
据说长安那边已经派出赈灾的队伍来了,也不知对这些百姓会不会有真的帮助。
目光停留前方的路面上,一个满身污浊、衣难蔽体的小女孩,五六岁左右,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安静地跪坐在一个妇人身旁。躺着的妇人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胸口没了起伏。
女孩似乎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无法分辨出眼前的人究竟是睡着了,还是睡着了。就傻傻地等在她的身旁,妄想要等她醒来。
玉琉璃眼中深邃,乌黑发亮的瞳孔中倒映着这副场景,思绪却不知飘到哪去了。慕陶见状,心里堵得慌,能做的只是抓住她的手腕往另一边走去,顺手把愣在原地的独孤拎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