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笑道:“没办法呀,随你啊,你看你就爱往危险的地界跑,我担心你,自然要想尽办法帮你。我还不止跑了平城,我先在扶风转了一圈,然后越境到了华阴,然后再带着我阿父的十万人到平城——你以为外头的援军是天上飞下来的?”
自打见到父亲,罗逾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心只在他与父亲之间交错的情结上,但知王蔼应该不会害他,所以也没有认真考据这多出来支援他的人是哪儿来的,这会儿才目瞪口呆:“你?你带着十万人赶过来援救我?”
不可思议地眨巴着眼睛,样子要多傻有多傻。
杨盼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叉腰挺胸说:“怎么,你还当我是个没人照顾就百无一用的小娇娘?”
虽然知道她不是百无一用,但是,以一个女子之力指挥十万人穿越国境,穿过数座城池,翻山越岭地到平城来援助他,罗逾还是觉得简直又是做梦一样。
他还在那里眨巴眼,杨盼说:“哎,我还好奇着呢,这个很重要的人是谁?能给你父汗报仇么?能给你洗脱叛乱弑君的罪过么?”
“能。”罗逾笃稳地点点头,“只要他能活着,我就能洗脱罪过——叛乱之罪是罪有应得,但是弑父弑君是冤屈的。”
杨盼瞪圆了眼睛说:“真的呀!这个人是谁啊?”
“我父汗。”
杨盼刚喝的一口汤直直喷出来,狼狈地擦着嘴,擦着前襟湿漉漉的衣服:“不是死了吗?”
罗逾想她的箱笼应该没有送来,起身到自己的衣箱取了一套衣服,贴心地把她弄脏了衣衫脱掉,换上自己的一身,打量打量笑道:“其他地方都大,唯有肚子窄了,凑合着穿吧。”
杨盼挽了挽过长的袖子,听他继续说:“没死。我妹夫把他救出来交给了我。但是能不能救活现在还不知道。”
他好像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后面的事,目光有些失神。
杨盼盯上了盘子里一大块羊肋排,对罗逾道:“我要吃这个,可是我不会切!”
罗逾过来帮她切肉,刚坐到她身边,杨盼就抱住他,笑融融说:“在盘子里,就是你的。是死的,死棋里最可以走仙着;是活的,人在你手上,难道还不是你做主?往好处想,这简直是你妹夫送你的一件大礼!”
罗逾忖着她的话,默然点点头,伸手帮她切肉,烤得香喷喷的肋条一根根分开,杨盼拿了一根,塞到罗逾口里:“多吃点,你的仗还要慢慢打呢。我陪你!”
他吃着鲜嫩的肉,心思慢慢沉淀下来,抬眼就能看见杨盼的笑脸,亮晶晶的眼睛满是对他的理解和能够协助他的智慧,他勇气顿生。
这时,听见军医在门口悄声说:“殿下,那个……那个人,醒了!”
罗逾“呼”地起身,杨盼也托着腰起身:“逾郎,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她穿着罗逾的外衣,豆绿色的暗花锦,乳白色的风毛拂在洁白的脖颈上,后片拖在地上,宛如孔雀的尾羽。罗逾笑笑说:“好。”伸手帮她提着后襟,小心扶着她到那间小帐篷里。
光线涌进来时,叱罗杜文的眼睛不由闭了闭,过了一会儿,应该适应了光线,但他仍然没有睁眼,刚刚一瞬间,他看到了几条模糊的人影,虽不知道是谁,但他脑子里是清楚的——他的身子怕是废了,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这苟延残喘的身子骨,正不知还要遭受怎样的折磨,怎样被当做可居的奇货……
他闭着眼睛想对策,怎么样可以求死而得,而后听见五儿子小心翼翼的声音:“不是说醒了吗?”过了一会儿又说:“他的嘴唇好干,要不要喂点水?”
皇帝缓缓睁眼,看得清楚,确实是他的宥连,身边那个是儿媳妇,肚子大大的,看起来很快就要生了。
他捕捉到两个人脸上复杂多变的神情,而他自己则毫无表情、毫无温度地说:“我要喝点水。”
杨盼这种时刻卖萌最快,点点头说:“有!我的银瓶里有常备的蜂蜜水,润喉养胃,又不齁甜。父汗要不要喝?”然后吐舌头笑道:“白水和奶茶也有,父汗喝什么?”
一旁的军医已经呆住了。罗逾看看他说:“陛下被太子暗箭所伤,幸而被我们救下了。”
叱罗杜文闭闭眼代替点头,说:“不错,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被自己养出来的小狼咬了。就蜂蜜水吧,我肚子里也饥饿,也想点有滋味的东西吃。”
杨盼出去取水。叱罗杜文瞄了儿子一眼。
罗逾和军医两个人上前,吃力地扶掖着腋下把他扶起来,背后是结实的枕屏,怕他凉了硌了又垫上好些棉引枕。
叱罗杜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咬着牙很努力很努力地抬手,手指颤抖着,慢慢抬起来一点点,指尖颤巍巍动弹,他对罗逾说:“你用解手刀轻轻割我指尖一下。”
见罗逾一脸诧异,他说:“我看看手还会不会疼。”
他的手还有痛觉。
但是接下来到腿,那就活活感觉只是两块毫无知觉的死肉了,用尽力气也无法挪动双腿分毫;解手刀先只敢轻轻戳一戳,在他的要求下戳到陷下去深深的印子,就快出血了,他还是没有知觉。
叱罗杜文有些伤怒,喝令道:“宥连,你的力气呢?!”
罗逾嘴角一抽,不得不说:“父汗!天气转暖,您这身子骨……若是再添外伤,只怕会难以愈合……”
叱罗杜文看着自己的双腿,手颤巍巍去够,半日只是喘息,然后好一会儿才说:“我腰里痛,是不是伤到脊椎了?”
罗逾和军医对视一眼,不知该不该告诉他。
而叱罗杜文是何等聪明的人,自己苦笑了一声。
正打算说什么,外头传来杨盼咋咋呼呼的声音:“水来了!”
她挺着肚子,直接侧着身子推开低矮的帐篷门,差点额角撞上门楣,手里是一只精致的银碗,到得公爹面前,她一脸可爱的讨好神色,把碗送到叱罗杜文唇边。
蜜水的甜香和水里盛开的一朵朵艳红色玫瑰花的香气一起扑鼻而来。
叱罗杜文抿着嘴没有喝。
杨盼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说:“很好喝的!我阿父有时候练兵后身上有瘀伤,阿母就用泡了玫瑰花的蜂蜜水给他喝,说是玫瑰行血化瘀。”
叱罗杜文抬眼望了杨盼一眼。他和她的父亲是老对手,十几年前与杨寄交锋时也打过她母亲的主意,但是此刻小姑娘的笑容不带虚伪。
他黯然想:就算水有问题又怎么样?他如今还有什么拒绝的能耐?
他张开嘴,抿了一口水。蜜香和花香从口腔到达咽喉,然后这种馥郁升腾起来,美好和惨淡也同时升腾在他胸怀里,恹恹道:“好了,我想睡会儿。”
他眼角余光看见儿子目中似有话说的光,闪了闪又黯淡下来。叱罗杜文闭上眼睛想:英雄末路,不是落在势均力敌的对手手中,而是落到儿子手里,偏生这儿子,跟自己有仇。
——这一生已经是笑话了。
他听见罗逾终于没有说话,而是悄然掩门离去,脚步橐橐,渐渐远了。
叱罗杜文重新睁开眼睛,脖颈僵硬,但是还能动,他四下打量,枕头是棉的,枕屏是木头的,碗勺是银的——都没有用。汗巾倒有,可惜自己没有力气给自己投缳……
再等一等吧,不想活,总有机会。
☆、第一八.九章
王蔼从罗逾口中得知叱罗杜文居然活着, 而且居然就在罗逾手中的时候, 一时也是不敢相信的。他小心看看罗逾的脸色,问道:“既然如此, 我们倒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罗逾一口峻拒:“我父汗身子骨现在这样,我不忍心折腾他。”
王蔼不可察觉地一挑眉,然后点点头说:“好, 先离开是非之地, 再慢慢想法子吧。回扶风,还是回瑙云?”
一直以来最口不积德的人终于说了句人话,罗逾稍稍松乏, 说道:“我回扶风,你回柔然,虽然一南一北相隔甚远,但是需要时可以互通信息, 两面夹攻,首尾呼应,比单面来得好。”
他自然还有私心:瑙云已至塞外, 医疗差了很多,一入秋就寒冷异常, 也不利于病人养伤。
父亲强悍的时候,他怕他、惧他, 也恨他,现在,心里裹着无数的疑问, 但也绞缠着一些温存——这世界上,他还有几个亲人呢?父亲他又还有几个亲人呢?叱罗杜文或许将来就得靠着他,罗逾顿时觉得肩头压着担子一般。
连着杨盼带过来的人马,一共有四十多万了,但是柔然的兵还得跟着王蔼回去,靺鞨的兵也不愿意继续追随。罗逾边犯愁边往回踱步,然后看见森严的营盘里,杨盼坐张矮矮的小马扎,笑眯眯在喂她带来的一群猎狗。
她的每一副样子他都好喜欢,像个巾帼将军似的,指挥狗们飞奔到远处,捡起她丢得远远的树杈和绒球,捡得快的狗叼着树杈或绒球,乖乖坐在主人面前,尾巴摇啊摇的,讨好地喘着气。杨盼摸着狗脑袋,说两句赞许的话,那些狗仿佛也是眼睛放光,尾巴摇得都快扇出风了。
他也过去蹲到她面前,仰视着他的爱妻,抚摸着她的肚子,笑着说:“咱们回扶风去,你把孩子生下来,我找人给父汗治病,徐徐图之,总要天下给我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