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如何能放心!
杨盼在刺史府的屋子里生孩子,哭叫声一声连着一声的, 他在外头连坐都不肯坐,头顶着墙面,想着听人家说过,女人家生孩子,比男人家断骨开膛还要痛,他被父亲打断过骨头,也挨过皮鞭,就他这样惯能忍痛的人都觉得那段挨打养伤的日子苦不堪言——这叫这个手心擦破皮都会哭鼻子的阿盼怎么受得了?
真后悔让她给自己生孩子。
可惜现在什么忙都帮不了,罗逾只能用头撞着板壁,让自己痛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够减轻里头人的疼痛。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减轻不了,但是仿佛这样,会能有点同甘共苦的感觉,使他心里好受点。
突然,他听见杨盼的哭声低下去,而另一声嘹亮的哭声响起来。那声音很陌生,可又觉得很熟悉。里面乱糟糟的,是一群伺候的女人在说:“恭喜王妃!生了!”
杨盼大概是“哐当”就倒下去了,嘴里道:“小兔崽子终于出来了!健康不健康啊?”
里头笑道:“好得很!王妃您听这哭声,有力极了!”
罗逾也顿时活过来一样,屏息凝声,等着里头把他的小宝宝洗干净送出来,叫他这个新阿爷看一眼。
心急如焚的时候,时间就觉得特别慢,连更漏里的水滴,都滴得叫人焦躁。
好容易见门帘子掀开,稳婆亲自抱着一个大红襁褓,喜滋滋送过来说:“殿下快看,是好漂亮一个闺女!”
罗逾笑开了花,见那红襁褓小小的一团,里头露出个好像只有拳头大的红彤彤的小脸,他挓挲着双手,连抱都不敢抱,口里不停地问:“这怎么抱啊?我力气大,会不会弄伤了她?”
稳婆笑道:“不会的。来,殿下曲胳膊——对,就这样。”口里笑嘻嘻嘟囔:“小郡主乖乖,叫阿爷抱抱……”
罗逾小心翼翼托着他的女儿,小小一团,应该就六七斤重,可是在他胳膊上托着,感觉整个世界都压在他的胳膊上。
他抬头问那稳婆:“王妃好不好?”
稳婆笑道:“好,就是累坏了,刚刚清洗干净了,倦得要睡。”
罗逾问:“我可以看看她吧?”
稳婆面露难色:“这……产房不洁,男人家一般不进去的,怕染了晦气。”
罗逾皱眉说:“有什么不洁?她怎么会给我带来晦气?我就进去看一眼,不打扰她睡觉就是。”
正好听见杨盼气息虚弱的声音:“我的孩子呢?”
罗逾不再与稳婆啰嗦,一手抱着娃娃,另一手打起帘子,径直进了房间里。
里头刚刚清洗过,但还有些血腥味弥漫着。只是和战场上的血腥味不同,在这里,罗逾只觉得怜惜她,想着她刚刚受的苦,只想上前安慰她,真挚地跟她道一声“辛苦”。
杨盼的眼睛惺忪地睁着,看着他的脸问道:“咦,怎么是你进来了?”
罗逾抱着孩子坐在她榻侧,眼睛在灯光下闪动着柔和的光:“看,这是我们的孩子。”他侧身把小女儿给妻子看,语气里都是骄傲:“她长得太漂亮了!”
杨盼仰起脖子看了看皱巴巴还没长开的孩子,皱眉说:“哪里漂亮……”
小家伙听到这一句,不情愿般的张开小嘴大哭起来,一只小手从襁褓里探出来,画着圈儿舞啊舞的。
罗逾笑道:“你看,你说她不漂亮,她生气了。”
杨盼觉得胸口鼓胀胀的,而那稳婆亦笑着说:“殿下说笑了,这么小的娃娃,哪里听得懂大人的话?小郡主是饿了,而又闻到阿娘身上的乳花香,自然想要吃奶了。”又道:“一时情急,还没来得及寻乳母,今日先让小郡主吸吸吧。”
杨盼骄傲地挺胸瞥了罗逾一眼,从他怀里接过女儿,手忙脚乱在几个婆子的帮助下解怀哺乳。刚出生的小孩其实也不会吸奶,但是到了母亲的怀里自然就安静了,小嘴尖尖地拱了一会儿,大概吸到了几滴,就满足地睡了。
杨盼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不过看着从自己肚皮中养出来的小东西,又觉得甚是好奇,凝视着小家伙的睡姿,笑道:“我阿母一直说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哪想到我也会生小宝宝!虽然长得不好看,不过毕竟是亲生的,我将来可不像我阿母一样,动不动就拿鸡毛掸子打!”
稳婆笑道:“好了,旁边有小摇篮,让小郡主睡里面吧。做阿娘的累了那么久,小心别伤了腰!喝点石蜜水,早些休息吧。”
乳母把新生儿抱了一边儿的摇篮里,罗逾趁人不注意,在杨盼汗津津的额角亲了亲,低声道:“叫你吃了那么大的苦……阿盼,你对我的恩情,我都记得!”
到了雁门郡,整个状态确实稍微松乏了一些。转天,罗逾从妻女房间里出来,又去瞧父亲的状态。
里头正好有个郎中背着药箱出来。罗逾把他拉到一边,问道:“里面那位,身子到底怎么样?你跟我说实话。”
郎中叹口气道:“活下来是没问题,但是伤在脊骨,神仙也难帮着恢复到原样。下半辈子大概也都这样了。”
罗逾想着父亲半生叱咤风云的豪气,现在一朝落入这般田地,帮他想一想也真是够惨的。然而人力哪能胜得天力?除了自己心里排解,只怕也别无办法。
正好听见里头在怒斥刺史送来服侍的人:“你们瞧我半身不能动弹,就可以躲懒么?这茶熬成这样,是给人喝的么?滚出去重新熬茶!”
“砰”地一声瓷器碎于地。里头人唯唯诺诺退出来,看了一眼门边的罗逾,一脸无奈。
罗逾掀帘子进去,面前正是一滩碎瓷,地上泼溅着浅褐色的奶茶。他最看不得这样的脏乱,俯身捡拾了大瓷片,又叫一个侍女把其他的瓷片扫了,地面擦净,弄得整整齐齐的。
房间里有一股病人的浊气,罗逾知道父亲从当皇子起日子就过得精洁,当了皇帝之后更是以一国奉养,虽并不喜欢奢侈,但是注重细枝末节的周到整齐,此刻这样的气味充溢着整个房间,自然心情好不起来。
他在案桌上找到一个香炉,在白灰里埋了炭火,又从身上的荷包里掏了两星沉香搁在灰上的云母片上。淡雅的蜜药香气随着炭火炙烤云母片的温度升高而袅袅升起,房间里的浊气散了。罗逾扭头问叱罗杜文:“父汗可能开点窗户透透气?刚刚郎中说父汗能不能吹风?”
叱罗杜文面色惨淡,但话语依然平静:“没说不能。其实能与不能也没什么要紧,横竖已经这样了,再糟糕又能糟糕到哪里去?”
罗逾跪到他床前的氍毹毯上,抚平被褥上被病人抓出的指印褶皱,然后抬脸道:“儿臣有一个好消息,不知能不能让父汗稍稍解颐?”
叱罗杜文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望着儿子,恍惚间他还是那个小小少年。当年那个小少年听了“母亲”皇甫道婵的建议,请求跟着使节到西凉潜伏,寻找时机打入南秦时,就是以这样清澈的目光仰视着父亲,说话不疾不徐,有条有理,慢慢把自己的恳请诉说出来。
那时候他就诧异着:这个受了重创的儿子,睁开眼睛后就记不起他的母亲给他的沉重打击,而他这个做父亲的,亦是恨屋及乌,把儿子丢在禁宫一角不闻不问,任他像株野草一样长大,仿佛这样才能报复罗逾的母亲给予他的恶毒的羞辱。但是几年的时光,倒让十三岁的孩子长得那么好看,连沉静陈述的态度都那么好看。
做父亲的心在那一瞬间是软和下来的,可是强迫自己想着罗逾母亲的可恶,强迫自己对那个少年心生厌恶,于是正中下怀一般把他远远遣走——眼不见心不乱,大概就再不会想起那个可恨的“她”。
“父汗?”
叱罗杜文听见儿子在轻声叫他,回过神来,冷哼了一声道:“你哪一天打回平城,把拔烈的人头献到我面前,或许我还能解颐。”
罗逾目光微微一黯,但和十来年前那个小少年遭受他狠心打击时,那种失去父爱的失落表情不一样,他还是显得坚韧和强大,微微笑道:“这是儿子以后慢慢努力要达成的目标:为父汗报仇,也要为自己洗清冤屈。只是若是毕生只剩了这一件事,日后这样漫长的时光又该如何黯淡呢?”
叱罗杜文不置可否,然而忆及他曾经在被前任皇帝叱罗乌翰逼迫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一颗心里除了报仇夺位再无其他想法时,确实每一天纵使在笑也过得黯然无光,唯一的快慰就是他利用杨寄,重新夺取平城,逼得长兄逃亡。
当他那时重新站在平城宫的丹墀之上,傲然凝望着匍匐在下的群臣;当他来到兄长的后宫,把那个她重新裹在怀里,丢在龙床上时,一瞬间是美快无比。
可是,彩云易散琉璃脆,美快的感觉就和在床榻上与她共赴高唐最完美的一瞬间一样——瞬间过后,从顶峰跌下来,他捕捉到她目中不甘的泪光。他心里的美好轰然倒塌,但是自己还不愿意承认。
罗逾能看到父亲脸色细微的变化,埋藏很深的仇恨、不甘、懊悔与悲悯,他暗想:父亲此刻遭遇了一生最大的失败,什么事都想得多也是难免。他低头所:“那,儿子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