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道:“有话你就说罢。我喜欢爽利人,不喜欢吞吞吐吐的。”
阿翰罗还是恭敬地弓着身子:“臣进殿下营帐后,已经经过搜检,除却铠甲和马鞭,没有一件武器。”
罗逾眯了眯眼,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说:“好,其他人出去,把帐门带上。”
两个人站在营帐中的毡毯上,案上烛火跳动着,把两个颀长的影子投在营帐壁上。罗逾负手等着:他若是想打一架,自己奉陪就是。自己这阵子心里难受得要命,也真想找人好好打一架!
“你就是想和我独处一帐。”罗逾说,“想行刺,来吧;想打一场,也来吧。杀了我,你当然也活不成;你若输了,还有口气,我也会饶你——为了素和。”
阿翰罗撩起眼皮,恨恨看了罗逾一眼,但非但没有动手,反而压低了声音说:“殿下这是认输了吧?”
“认输?!”
阿翰罗沉沉道:“向太子认输,接受他的条件,退回燕然山,从此背着黑锅,过没心没肺的日子?”
罗逾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什么意思?”
阿翰罗目光中荧荧得仿佛有绿色的光,被烛光照着,那张脸棱角分明,显得狠厉而又恨铁不成钢,竟有点叱罗杜文的模样。
他终于说:“那天,臣就在陛下身边护卫,就在陛下辇车下靠得最近的地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致命的暗箭从哪里来,我看得清清楚楚!”
罗逾盯着他,默然。
阿翰罗垂下眼皮,低沉的声音有些飘忽:“我……是陛下的臣子,不是太子的……我深受皇恩,无以为报……”
烛光下,他的脸颊上赫然滚过两道晶亮,喃喃地继续在说:“他们以为我是皇后嫡亲的女婿,就一定是跟他们一起的,后来兴高采烈来找我,还吩咐我瞒着素和……”
罗逾冷笑一声:“你现在告诉我,又怎么样?你敢站出来登高一呼,为我正名?”
阿翰罗颓唐地摇摇头:“形势不容。何况,还有公主。她是皇后的嫡女,可并不是太子同胞的妹妹,我不能拿她打这个赌……”
人都有私心,罗逾也不好怪他,也不好嘲笑他,半日才深深叹口气,自嘲地笑道:“好的,我懂了,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我冤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阿翰罗抬起手背擦擦脸上的泪痕,然后说,“卑职告辞了。太子命放殿下出城门,是他不敢打了,所以殿下放心吧。”
总归是不能放心的。罗逾心道,该有的防范措施一个都不能少——毕竟已经被阴了那么大一道,自己总不能一错再错。
“哦,还有……”阿翰罗期期艾艾说,“今日城楼上与外头交战,有些士卒受了伤,殿下一路来,一路把里坊的路都封住了,我这里的军医不够,有几个人今晚想请殿下这里的军医治一治。”
罗逾皱了皱眉:这什么鬼要求?他们到底还是敌人呢,哪有这么不见外的?
但看阿翰罗一脸机心满满的样子,低声下气说:“人命关天,求殿下了!”
罗逾心想:大不了是想塞些人进来,我怀着警惕心,想必还能防得住,多多检查就是了。于是点点头答应了。
阿翰罗突然啰嗦起来似的,又说:“求殿下一定照应这些伤卒。”
罗逾瞥着他:“你一遍又一遍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求殿下一定照应!”阿翰罗死死盯着罗逾,求是求,语气却像命令。
阿翰罗退出营帐,而罗逾跟着出去。辕门口抬过来几副担架,上面的人都呻_吟着,裹得严严实实。
罗逾身边的亲兵问:“可要好好搜一搜?”
罗逾一边点头,一边亲自举着火把挨着看过去。
六七个人,夜色里看不清伤到哪里,他的松明火把一个个照过去,想从他们的脸上先找一找破绽。然而,到其中一个时,罗逾突然手腕一抖,那火光也一抖,照出他瞪得圆溜溜的眼睛。
他后头,阿翰罗在他腰上托了一把,低声道:“这些伤兵……拜托五殿下了!”
☆、第一八七章
罗逾看着那个人闭紧的双眼, 不由伸手过去, 在他鼻翼一探。他呼吸轻浅,鼻腔里有微微的啸鸣, 露在外头的两根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
罗逾不由回头看了看阿翰罗,阿翰罗嘴唇微微颤抖着,低声说:“殿下心地善良, 菩萨也要保佑呢。”
罗逾和他一样, 也是极力遏制着心里澎湃的情感,尽可能淡然地说:“众生平等,就算是士兵之微, 也当尽力保全。你放心。”
阿翰罗带着他的人慢慢出了辕门,火把照着他们,慢慢逶迤而去。
罗逾转脸吩咐:“单独钉七个帐篷。叫军医来。”
他守在那个人身边,一句话都没有说, 大家看得到他的肃穆,也看得到他有些失神的模样,但见主帅此刻像一尊雕像般, 脸孔落在昏黄的火把光照里,也像是最好的造像工匠雕琢出来的最英俊的神像, 于是都是屏息退下,无人敢说话。
帐篷钉好了, 七个伤兵一人一座,军医来了三个,分别进帐篷看伤。
罗逾拉一拉其中医术最好的那个, 不言声地轻轻推着他进了其中一座帐篷,然后自己也跟了进去,关上帐门,像是在督查军医的治疗一样。
“快!”他进了帐篷语气就急了,“看看伤到了哪里!”
军医还在奇怪,笑道:“殿下放心,不就是一个伤兵么?”
但却见人人皆知有洁癖的这位五皇子殿下,浑然不觉那伤兵身上所裹着的薄被散发着难闻的汗臭味和血腥味,亲自小心翼翼把被子解开,又解开那人的上衣,检查他到底伤在哪里。
那人好像是昏迷着,完全没有反应。
“五殿下,脏,让臣来吧。”军医说。
罗逾挓挲着手离开了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嘴里还在絮叨:“你小心,一定小心!……”
军医看了看那人前半壁身子,完好无损,一块块肌肉块垒似的在身上摞着,看起来漂亮极了。骨骼修长,但四肢因为昏迷而瘫软着,随便怎么动他都没有丝毫反应,唯有手指微微抽搐。
军医很有经验地说:“看来伤在后背,而且不轻呢。”指了指那人抽搐的手指。
罗逾突然觉得一阵悲酸,轻轻地握了握那人的手指,手指冰凉的,指腹上都是粗糙的茧子——以往那手扇在他脸上时像铁块一样又粗又硬,现在却恍然间觉得铁一的力量其实也好虚空。
“请殿下叫人来帮一帮忙。”那老军医身子骨瘦弱,扳着那人的肩膀费了吃奶的劲也没有把他翻过身来,只能求援。
罗逾不言声,自己上前帮忙。那身子很沉重,肌骨是硬硬的,但是现在硬得发僵,关节倒软得面条似的,像尸体一样沉重,他不得不跪在那身体侧边,费力又小心地扳过那沉重的肩膀,又费了好大力气两个人才把他整个人翻了过来。
“乖乖!”军医看着脊背上的血迹,已经惊呼了出来,“正中脊椎骨啊!”
军医小心翼翼剪开那人背后的衣服,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但是匆匆忙忙,处理得简单,他掌着灯,仔细在绽开的血肉里看了看,说:“其实伤得不深,大概箭镞是被阻隔了一下,但是不巧正是中在脊骨的缝隙里,这地方,等闲就是要命,勉强治好,只怕也是个瘫子。”
一个士兵而已,他抬头想劝罗逾放弃算了,却见主帅脸上热泪滚滚而下,顿时被吓到了,期期艾艾说:“殿……殿下……”
“治!极力治!”罗逾抹了一把脸,“瘫子我也要!”
他回想着当时的一幕幕,太子那头的暗箭是从背后来的,距离近,力道强。而当时叱罗杜文正把李耶若护在身后。李耶若身上插的箭镞都是洞穿身体的,大概就是有那么一支利箭透过她的腹腔,又透过叱罗杜文的锁子甲,射中了脊骨——说是幸运,也是大不幸。侥幸被暗算而不死,但和死也差不多了。
军医见他虽然流泪,但是神色笃稳,毫无慌乱,心也定了下来,道声“卑职尽力。”然后利落地取药酒、清洗伤口,仔细查看创面后,小心清理出几根细细的竹刺来,最后撒上金疮药,道:“先出城吧,明日白天,光线好的时候,卑职再试着用针砭和草药,若人能醒过来,再注意伤口不要化脓长疮,应该就能活下来了。”
罗逾点点头,最后嘱咐道:“他的存在,就当是一个普通的卒子,在出平城之前,给我守口如瓶!”
第二日在晨光熹微中来临了。大家只觉得奇怪:主帅罗逾为什么从一间住伤兵的小帐篷里出来,脸色憔悴,眼圈郁青?
他拔出昭示命令的巴林玉短剑,指向晨光中黑黢黢的东面城墙:“队伍集结,全力攻东面三门。”
东门只象征性抵抗了两下,便悉数逃在城墙上,龟缩在哨楼中,任凭里头的人打开城门,潮水般黑鸦鸦地涌到城门外。
外头一群攻城的,大概也正好起身在准备新一轮攻势,顿时举着兵戈惕厉起来。
王蔼策马到前面,手搭凉棚看了看,露了一点笑容,压了压手掌说:“是北燕的五殿下!咱们等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