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逾的身影一点不难找到,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披着黑色斗篷,衬得皮肤雪白,在朝霞里都不掩光芒。他身后是若干车辆,再后是无数兵马,宛如出巢的群鸟,跟着一道出来。
没有获胜,脸色自然没有喜洋洋的,但是全身而退,已经很幸运了,王蔼颇有舒了一口气的感觉,打马到罗逾面前,安慰道:“总算出来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来,我带你见一个人。”
罗逾面色阴霾笼罩,好像没兴趣见任何人,他摇摇头:“不忙,先撤到云门山之外,我也有一个人,要让你知道。我心里……有点乱。”
王蔼看看他,又看了看晨光中的平城城墙,点点头说:“好,听你的,大部队先撤。放心,我们有援军,粮食也足的。”
罗逾状态不佳,好像都没产生什么疑问,对要见的人也没有兴趣,还是呆呆直视前方,泛泛地点点头:“好。”夹夹马腹便往前去。
王蔼见他并没有停下来见一见杨盼的意思,暗叹了一口气,心道:等过了云门山,可要好好敲打敲打他,这么颓丧,接下来怎么领兵?怎么保存自己的实力?怎么复仇?不就输了一场么,至于一蹶不振成这样?!
半日后过了云门山,是大片空地,人马分片安营扎寨,到底都疲劳了,营地里升腾起炊烟。
罗逾吩咐人给他烧热水洗澡,在他大帐旁边的一间帐篷里,摒绝身边所有人,只带了一个熟稔的军医进去半天,直到外头亲兵说:“殿下,洗澡水好了。”他才又端详了昏迷在那儿的人,对军医说:“伤口也再次检视过了,针也扎过了,草药也敷上了,要多久见效?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军医撇嘴摇摇头:“这可说不好,永远醒不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罗逾叹口气,说:“好吧,你在这里小心伺候,好容易能扎下营寨,我要尽力给他最好的治疗。”
他这段日子没法洗浴,觉得自己浑身又脏又臭,恨不得扒一层皮下来。现在出了平城,总算安定下来,危险虽还在,毕竟不是追在身后的了,好好洗个澡,简直是最大的渴求。
营帐里,浴盆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水弥散着白茫茫的水汽,身上的衣衫沾着汗水以及熏染到的血腥味,实在连自己都厌弃。他剥掉衣衫,全身浸到水中,被温柔的热水包裹着全身,他长吁一声,把整个脑袋也浸到水里,慢慢地屏住呼吸。
失去呼吸,大脑里一片空白,终于使得从身到心暂缓了一下,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想沉浸在水里,荡涤遍身的征尘。这身皮囊好脏!沾染着背叛、愚蠢、残暴、不仁、不孝、不忠……他简直可以把这些恶意满满的词汇都加诸自己的头上,让他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害了太多人!
他肺里的空气终于用至将尽,不情愿但也本能地必须出水了,他坐起身,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拢了拢浸湿的长发,伸手到一边够沐发的膏泽,却听见门外一声动静。
这些天在平城战场上生与死的洗礼,他的警惕和应激已渗入骨髓一般,顿时厉声喝道:“谁?!”手拐了个弯,不去够膏泽,反而去够旁边摆放的短剑。
外面传来的声音熟悉得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呀,你好容易出了平城,都不过来看我!讨厌……”
罗逾愣着没敢答话,感觉自己一定是刚刚在水下闷得太久,产生了梦一样的幻觉。
但是那声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传过来了:“逾郎,你怎么不说话?你生我气了?我可不可以进来嘛?”
罗逾顿时变成了一个傻子,磕磕巴巴说:“你……进来嘛……”
帐门没有锁,隔着半透的绡纱插屏,可以看见一个影子摇摇摆摆地过来,脑袋在插屏边一探,脸上又是嗔、又是笑,小酒窝旋在颊边,连着那活泼泼的神色,简直叫人感觉一定是在做梦。
罗逾傻乎乎望着她的脸,然后又望见她挺着圆滚滚肚皮摇摆走过来的身影,顿时,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涌上来,与挚爱之人久久暌违的后怕、悲恸、辛酸、激动,混合在一起,酝酿成他此刻无法言表的激越情绪。
杨盼微笑着歪头看着他,他却眉头一蹙,嘴唇颤抖,万千情绪裹缠着,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放肆大胆宣泄的时间与空间,在他可以毫无疑惧、不需假装的时间和空间里,大方落落地滚下颗颗泪珠,然后呢喃着她的名字:“阿盼……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第一八八章
杨盼小鸟似的扑到他的浴盆前, 在他湿漉漉的额头上大大地亲了一下, 然后一屁股坐在浴盆前的长条凳上,喘着气说:“不行, 浴盆太低,我的腰弯不下来。”
她一双长着小涡的小白手扒着浴盆的边缘,下巴搁在浴盆边, 一脸看着她的爱猫爱狗的神色, 笑眯眯也色眯眯盯着光溜溜洗澡的罗逾说:“我就这么看你,好不好?”
罗逾已经不想洗澡了,不过想到自己这阵子的肮脏, 怕唐突了她,赶紧够着膏泽,胡乱把头发洗了,接着又取了胰子, 在身上胡乱擦了一通。杨盼按着他滑溜溜的肩膀说:“急啥啦!慢慢洗,好看呢!”
他竟然有些害臊,但看她这坏坏的样子, 不能输了架势,努力让自己气定神闲下来, 重新慢慢搓洗起来。
胳膊搁在盆边,那色眯眯的小鬼就伸手指抚弄着雪白的皮肤, 说话间仿佛都要流口水:“啊呀,可惜腰不好弯,使不上劲, 不然,我帮你搓搓背也好啊。”
胳膊给她抚得痒兮兮的,铁与血、欺骗与背叛中战战兢兢、凄凄凉凉度过了这么多天,突然掉落进一座仿佛满是花瓣的温存芗泽里,罗逾说:“阿盼,你掐我一把。”
杨盼奇道:“干嘛呀?”
罗逾认真地说:“如果是在做梦,就不会感觉疼。”
杨盼一听,咬牙切齿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就不信他不疼!
罗逾看了看被掐红了的胳膊内侧,痛得咧着嘴、抽着气。疼虽疼,可是滋味儿好啊!“真的不是做梦……”他恍然有种醒过来的惺忪,“上天没有薄待我……”
杨盼瞧他怔忪的样子,又好笑又好气又怜悯他,捏捏他的脸说:“洗得差不多了,起身吧,我饿了,我要你陪我吃饭!”
他从水里湿淋淋起身,浑身上下被另一个小色鬼看得精光。
罗逾看着杨盼那副快要流口水的样子,不由也低头打量打量自己,厚着脸皮问:“好看?”
杨盼吸溜吸溜:“好看!”
罗逾心里的愤懑一时间仿佛被忘却了,指了指屏风说:“拿块手巾帮我擦擦背可好?”
“好嘞!”杨盼狗腿地伸手拿了干手巾,把他的脊背包起来擦干,然后在他虽有鞭痕却依然白皙细腻的背上贴了贴脸,再轻轻地啃啮了一小口。
“那前面也你来擦吧。”他好像微微一吸气,浑身松展,然后适意地说。
罗逾张开双臂转过身,前半身更好看,军队里的磨砺,每天的训练、奔走、骑射……使得浑身线条无懈可击,而且变得强壮起来之后,肌肉更有弹性,碰一碰仿佛都能把她的手指弹出去,满满地都是勃勃的力量感。
杨盼张着手巾,擦了两下,还没擦干,整个人已经腻歪歪扑进他怀里了,这肩膀、这胸脯、这胳膊!简直想一处来一小口……
他轻轻地伸手环着她,在他胸膛间可以听到轻轻的喟叹,又带着喜悦的感觉。
“阿盼,真好……”他喃喃地说,“都以为自己一败涂地了,以为自己除了苟延残喘度过万众唾弃的余生外,再也没有机会了。不过,今天感觉,我又活过来了……”
杨盼在他怀抱里像摇尾巴的小奶狗一样,腻着说:“不会吧?这么没出息,见到老婆,就感觉自己起死回生了?!”
她也听罗逾的亲兵和王蔼说了里头的凶险,心里一阵阵后怕,现在只有抱着他赤_裸的胸膛,才有安全感和安定感,实在是舍不得也不敢撒手。
罗逾捧着她的脸:“也不光是见到你,我还见到了一个人……”
外头送来了饭菜,知道妻子肚子饿了,还是得先尽她吃饭。罗逾小心把她扶到矮榻上垂腿坐下,免得她大肚子盘坐不舒服。然后又挑一张高案摆上饭食,虽然还是简简单单的,但是杨盼好像一点不挑,开开心心吃了起来。
罗逾陪着吃了两筷子就停了下来,杨盼说:“多吃点,你瘦了。”
“瘦了吗?”
杨盼点点头:“我一抱,就知道。”
罗逾不由笑,又吃了几筷子。
杨盼说:“天大的事都不如吃饭的事大!逾郎,吃饭!你刚刚说又见到了一个人,想来是好消息,你说说,给我下饭。”
罗逾沉吟着,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杨盼见他有些犹豫,也不强他,而是笑着说:“这个人一定很重要,你看你连见我都没心思了。”
罗逾这才笑道:“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哪料到是你来,要是料到……”
只怕要飞奔来了。
不过他皱着眉说:“叫你好好在柔然呆着,你大着肚子跑到平城来,万一我有个好歹,你也要考虑给我留个后啊?怎么巴巴地又往险境里跑呢?真是,打都长不了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