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模糊的天空中腾起两点模糊的红色荧星,他疑心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朝那个方向又看了看。
没错,虽然在云层中忽隐忽现的,但确实是两点红色亮光,小小的,不易发现,但却越来越清楚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罗逾眯缝着眼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天空中这样红色的光点越来越多,在空中飞成“一盘”“一盘”的模样,鸽哨声也清晰入耳。
“鸽子?”罗逾低声自语,也觉得奇怪,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在南秦陪太子读书时曾经了解过杨寄在一场逆犄之战中,用脚上绑着点了火的杏壳儿的鸽子,烧掉了被北燕军占领的雍州城。
那时的雍州已经没有百姓,是一座荒城,干燥的房梁和剥光树皮枯死的老树,见火则起;但平城正是春意最浓的时节,桑干河又穿城而过,哪里烧得起来?
罗逾想:王蔼这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么?
他抬头看着天际,天空中那些光点是往平城宫而去的。但是大部分没有到宫城上方就熄灭了。天黑了,隐隐看见鸽子那个小小的火光振翅飞着,发出濒死前凄厉的“咕咕”的叫声。
他突然有些想法,拿起长弓,搭上白羽箭,对准深蓝暮色中一个小小的火光点,“嗖”地放出了一箭。
一只鸽子红色流星一般从天空中应弦声而落,罗逾叫人捡起鸽子,塞着枯艾草的杏壳儿系在鸽子尾部,若是全部燃起来,这只鸽子就会惨烈地烧死在天空中。他仔细检视鸽子,这只刚刚燎焦了尾羽,它的脚圈里头果然有纸塞着,纸被浸湿了,边缘略有些干焦,里头的字还很清晰:
“娟娟似蛾眉。”
罗逾皱着眉,心道:王蔼,你要用鸽子传递消息,却递这么一句纤薄柔质的诗歌干什么?
南朝盛行诗词歌赋,太子和临安王都是诗赋好手,罗逾在南秦时也听了学了不少。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诗不出名,是时人所写的,太子杨烽曾当佳作带到东宫书房里吟哦,还命他们这些伴读一起和诗,后来被广陵公主知道后骂了一顿,说她弟弟器宇狭小,就爱这些女里女气的“眉毛眼睛”“胭脂水粉”的调调。
但估计北朝根本没有听说过,和前句连起来是:“末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
罗逾不由望了望东北方向,枯槁般的心里陡然生出一些希望来。
作者有话要说: (1)该计策见《赌棍天子》186章,不过不用去看,这章里该写的都写到了,而且也和赌棍中不完全一样。这里的鸽子不是起到火攻的作用,而是递信。
☆、第一八六章
“我到平城来, 原本是想着清君侧、诛妖妃, 为我阿娘报仇雪恨,并不是想做出悖逆的事来。”罗逾对城中几个他的亲卫说, “但事实是我受骗了,阿娘不是阿娘,李耶若也未必是工谗的那个人, 太子借我的兵力, 谋叛父汗,趁乱夺取了平城的军权和皇权,其私心可诛!然而我现在被动, 人马被围困着,要全身而退或许还不难,但要在平城反戈一击太不容易。”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我打算撤走, 保存实力,日后再战。”
他的几个亲信也早看出这里的势头。太子据着平城宫,号令天下勤王平叛, 五皇子所领的本来就是皇帝叱罗杜文的人,皇帝死了, 人心不稳,未必个个都肯再为罗逾卖命。留在平城, 隐患极多,再放任士兵抢下去,日后连民心都归聚不拢。
他们也是唉声叹气, 但最后都是说:“撤吧,现在三十万人撤离,还可以从从容容的,等哗变起来,只怕自己都难以保全。”
这其实是灰溜溜地认输了。
罗逾灰心丧气,点点头,问:“那么现在探马传来平城各处情形如何?”
一个将领汇报道:“也是乱。百姓不敢出门,几个市集都废弃了,宫中羽林挨家挨户搜找叛党,闹得鸡飞狗跳的。”
罗逾随意点点头,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搜找叛党?我的人不是基本都集中在宫门口扎营,王蔼的人应该还没有进得来?”
他恍然明白过来:太子另外在搜寻某个人。
但是是谁呢?
罗逾已经不大愿意费脑子了。他手里捏着那张从鸽子脚上获得的纸条,望了望东北方向,说:“分兵则弱,我们三十万人往东北门齐聚,先攻下北边三门,再攻东边三门……”他在沙盘上划出布阵行兵的图示,对几个将领点点头:“就这样。若是我决策失误,东北难以克破,也只能说我命合该如此,对不起大家了。”
话语虽颓废,但看他脸上全是坚毅模样,大家亦知道这位五皇子长期夹缝里求存,胆大心细一个不缺,当年无论是西凉还是柔然,打仗都打得漂亮极了,现在方略已出,顿时都有了主心骨一般,都是连连点头:“咱们追随五殿下,谈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同船合命,同生共死罢了!”
罗逾的大军到了大早,就开始有了挪移之相。
宫中太子本就头疼这虎视眈眈的近三十万人众,现在看到罗逾果然从善如流,打算撤退了,他在城楼的雉堞垛口小心地张望着宫城对面黑压压的人群,正在拔营、牵马,仍然是昂然的士气。
太子道:“赶紧放他们走!这打起来伤筋动骨的,我可不想和他硬拼!等放出平城之外,城里安全了,再传檄天下,召众位藩王、刺史,共同讨伐这个叛贼。”
他身边的一人劝道:“但是,可敦说,纵虎归山容易,将来要再打虎就难了……”
太子哪有那个胆气!“嗐”了一声道:“现在打?我不找死?按你们说的要拖死他,我看,他手下那帮丘八也不是不敢杀人放火的,外头听说有来了他的援兵,还带着攻城器械,估计为了救他,是肯拼命的。要是闹得平城一片乱,谁来收拾?还是逐步削弱才是正理!你去回禀可敦,说我心里晓得。当务之急,并不是罗逾,而是赶紧寻找另一个人,否则,名不正而言不顺,一切才都是白搭了!”
那人只能“是”了一声去了。
太子捻着袖子看着那人的背影,心道:想玩弄我于股掌之上?娘们家也就是在后宫里弄死其他女人有些阴毒手段,真放眼朝堂,出的都是轻重缓急不分的馊主意!哼!
心里有一大块的愁结,罗逾在平城呆着,他就没法放开来搜找,所以,必须早早地把这尊“神”送走,才能随心所欲。
平城里坊,到处都有分隔的栅栏,不过罗逾军队所过,里坊的驻军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一下。罗逾怕会有背后的伏击,但凡过一个里坊,都要细细检视过,然后将栅栏烧毁。
本来倒也算平安,不过到了平城东门外,便听见雉堞上一片喊杀声。探马回复来,外头运了军械,正在试探着攻城,城墙上当然不敢懈怠,也打得热闹。
“现在咱们过去,给他一个里外夹击,不愁东门不破!”
罗逾沉吟不语,半晌才说:“平城十二门都有城门领,我妹夫阿翰罗是不是掌管的就是东北的六座城门?”
阿翰罗便是皇后嫡女——素和公主的驸马了。
放以往,罗逾是于他有恩的阿干,但放在现在,皇后大约是始作俑者,她的女婿,罗逾未敢笃信。他吸了一口气,说:“不管了,打吧。若是阿翰罗肯投降,就留条命;若是顽抗,就不必顾他了。”
雉堞上的人大概也发现了身后又来了一群敌人,那么多的人,大概看着就会绝望吧?
没想到入夜,城门领阿翰罗亲自到罗逾驻扎的营帐里拜会。
罗逾诧异他的胆量,端坐营中听他想讲什么。
来人在平城时见过几面,不过交情不深,此刻又是这样的身份场景下见面,罗逾面无笑容。见阿翰罗一身明光铠进来,亦是一脸肃容,彼此大眼瞪小眼一番,阿翰罗才拱手道:“五殿下见恕,卑职有铠甲在身,无法向殿下行礼。”
罗逾抬手道:“不必。原该称一声‘妹夫’,不过现在谈不到亲戚了。阿领军今日来有什么话说么?怎么不找个人来说?”
还要你亲自跑一趟?就那么笃信我不会杀你?
阿翰罗看看罗逾左右的人,笑一笑说:“其实谁来都一样。卑职亲自来,意思不会表达错误。”
“你的意思是?”
阿翰罗朗声说:“臣已经得到储君的命令,五殿下也是皇子亲贵,晓得如今平城平安最为要紧。太子说,若五殿下肯撤兵,臣这里就放人。也恳请五殿下到城外之后,叫攻城的人也不要枉费力气了,大家平平安安离开便是,彼此不要作难。”
罗逾看看他的表情,只觉得那目光里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是又偏偏不说似的。他笑道:“阿领军这么说,我就领情了。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阿翰罗一躬,但是抬头看着罗逾,目光闪动,又紧抿着嘴。
“我有话。”罗逾起身绕他一周,冷笑道,“你是父汗的亲信,领平城六门之职,也领羽林十万进出的虎符。城中管领军伍的权力,大过你的只怕没几个。这次的事出来,你那点忠君之忱呢?”
阿翰罗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