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不难处置,那位置画成凋落打旋的槭树叶并不突兀,能叫人想起佛寺秋风,静谧中稍添些许灵动,更有花开叶落,轮回无声之感。
但身后是令容的断续低语,他的手落下去,却不听使唤。
朱点稍加润色,竟成一粒红豆。
高修远迟疑了下,没再挣扎,自树枝引了细若游丝的线,将那红豆系住。
像是少年人许下的缱绻心愿,悄悄藏在佛像前的秀丽槭树下,无人问津,却隐秘悠长。
搁笔端详片刻,高修远吁了口气,这才道:“画好了,韩姑娘若觉得还行,明日装裱起来,请人送到你府上。”转过身,就见厅中三人并肩而立,韩蛰身材高健,墨青的衣裳贵气庄重,那张脸刚硬冷峻,不负文武盛名。
令容夹在兄妹之间,披了银红的斗篷,帽兜出了雪白的狐狸毛,娇丽的脸蛋嵌在中间,眉眼婉转,眸光清澈,带着盈盈笑意。她发间装点甚少,除了珠钗,便只有嫣红精致的宫花,衬得气色极好。
韩蛰的手不知何时搭在她的肩头,帮她理了理斗篷。
高修远端正行礼,“韩大人,少夫人,久等了。”
韩蛰亦拱手道:“当日内子遭难,多蒙小公子相助,今日冒昧造访,是为表谢意。“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大人客气。”高修远笑了笑,“鄙舍寒陋,怠慢诸位了。”遂叫哑仆奉茶,请三人入座。
……
有韩蛰在场,韩瑶拘束老实了许多,几乎没开口说话。
令容当然也知道韩蛰的些微醋意——举凡男人,不管对妻子感情深浅,大概都不喜妻子跟旁的男人过从甚密。先前唐解忧挑唆生事,韩蛰为此盛怒异常,这回他特地跟来道谢,当然不是真心,只为提醒她罢了。总归谢意已表,她不愿给自己和高修远添堵,也没多说话。
几杯茶喝下来,多是韩蛰跟高修远闲谈,说些诗画的事。
临走前众人瞧那幅佛寺槭树图,气韵灵动,入目雅丽。
韩瑶甚是喜欢,令容称赞不止,就连韩蛰都多瞧了两眼。高修远的才华他是知道的,京城中少有的青年才俊,胸有丘壑,才思灵动,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不过见韩瑶兴高采烈,令容也瞧得专注认真,他难得肯赞赏的两句言辞又全都咽了回去。
高修远随手收了画,请韩瑶稍安勿躁,过几日装裱后送往相府——当然会另做一幅送去,这枚悬着的红豆送给韩瑶这位相府千金,若被人瞧出端倪,并不合适。
因马车还停在笔墨轩外,众人出了小院,踏雪慢行。
高修远送到门口便驻足,瞧着韩蛰跟令容并肩走远,那只手始终搭在令容肩上。
锦衣司使凶名赫赫,惯于冷厉杀伐,这般手揽娇妻的亲昵姿态有些生硬,高修远不由笑了笑。
——幼稚。
不过她能得夫君欢心爱护,毕竟是好事。
……
笔墨轩外,韩蛰带着令容坐入车厢,驶出这条街巷,命人向南而行。
后面韩瑶因难得碰上深浓雪景,只叫丫鬟仆妇挤在车厢,她却寻了匹马骑着。见韩蛰拐向南边,忙提缰追上去,拿马鞭敲了敲车厢,“嫂子,你们不回府吗?”
侧帘掀开,韩蛰眉目冷峻,“我们出城,你回吧。”
“这样大的雪,出城去哪?”韩瑶脱口问出,猛然醒悟过来,赶紧闭嘴。旋即调转马头,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韩蛰遂吩咐车夫从京城南边的安化门驶出。
南边民变愈演愈烈,韩家欲插手军权,田保却在永昌帝跟前百般挑唆,拖延阻挠。战事紧迫,两虎相斗,这个年势必不会过得安稳。在战火蔓延,他再骑战马之前,他想带令容去看一看城外雪景。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到城外赏雪。
第60章 戏弄
京城外赏梅, 最常去的是两处,梅林绵延十里,年底时腊梅盛开,游人如织。城南三十里的孤竹山下, 还有一处梅坞,占地虽不广,里头却种满了茶梅。孤竹山底下有温泉,地气也比别处和暖, 从十月底到次年春暮, 皆有茶梅陆续盛开。
不过梅坞有主人, 是先帝的授业太师, 曾跟韩镜共事过的右相章瑁之。
章老先生比韩镜年长十来岁,学富五车,德高望重。先帝秉性顽劣, 章老虽以太师的身份悉心教导,却因老皇帝溺爱,费尽心思也只教出了个昏君,常引以为憾。永昌帝继位时, 章老眼见皇帝代代昏聩,不愿再将余生荒废在朝堂,遂辞了官职,安心诗酒田园。
永昌帝虽无才干, 对先帝的太师仍十分敬重, 章老便安心在这片梅坞颐养天年。
他跟韩镜共事多年, 只是为政的手段不及韩镜,辞官归隐后跟韩镜仍有往来。
韩蛰造访梅坞,章家仆人自然笑脸相迎。
不过章老云游在外,梅坞就只他身边的管事守着,韩蛰告谢,没再去主屋,只带着令容去看梅花。
半人高的茶梅开得正盛,绿叶之间点缀盛开的花,团团簇簇,叠萼重瓣。
深雪过后,花丛半被积雪掩埋,像是素纱遮面的美人,比平常更增韵致。
梅坞中少有人至,雪地里平整洁净,偶尔有野兔踩出的脚印。
韩蛰叫飞鸾、飞凤和数名随从远远跟着,带令容沿花间小径慢行。
茶梅雪景,可供赏玩之处太多。梅坞沿袭数百年,能住在此处的或是鸿学巨儒,或是风雅知趣的显贵重臣,韩蛰长于京城,对梅坞历代主人的掌故知道得不少,边走边跟令容讲——那座不起眼的茅亭里曾有怎样轰动天下的才子题词,那被雪半埋的石碑是谁留下的碑刻,悬在小丘凉亭里的铜钟经过几番战火,甚至连角落里一支老梅,都曾有高僧倚而抚琴,跟梅坞主人深谈佛法。
这些掌故令容都没听说过,见韩蛰讲得有趣,便认真听。
雪地绵延,茶梅盛开,韩蛰不时侧头,便能碰上令容的目光,脑袋微微偏着,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红梅白雪低矮,她一袭银红斗篷覆身,脑袋藏在帽兜里,唯有如画眉目露出来,娇丽柔旖,是雪中最动人的娇萼。
韩蛰眼底渐渐添了笑意。
由北向南走到尽头,花丛向东蔓延,站在凸起的小丘,起伏景致尽收眼底。
风乍起,吹得树上积雪乱舞。
韩蛰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远处。
令容见他心绪甚佳,一时兴起,偷偷绕到两人高的槭树后,扶住树干,猛力摇动。
积雪簌簌落下,她戴着帽兜无所畏惧,韩蛰后领却敞着,雪入脖颈,冰凉刺骨。
他迅速回身,就见令容立在雪地里,偷袭得手,笑得调皮。
雪仍簌簌摇落,韩蛰不闪不避,呵手大步追过去。令容着慌,笑着躲逃,雪地下不知怎么藏了石头,她不慎踩着,滑得身子后仰。惊呼声里,手臂被人及时接住,她侧头,就见韩蛰站在旁边,因他站得地势稍低,她的额头蹭过他嘴唇。
令容心里猛然一跳,对上那双深邃眼睛,像是深渊,却无素日的冷沉。
呼吸交缠,那晚的记忆猛然袭上脑海,她瞧着近在咫尺的冷峻眉眼,避开目光,心里乱撞。
韩蛰觑她,抬起手,掌心不知何时捏了雪团,凑向她颈窝。
令容忙将斗篷领口揪起来,死死护着脖颈,微弯的杏眼里笑意盈盈,有点调皮的讨好,“夫君饶命,我只是不小心碰到的。啊——”雪团贴到肌肤,她轻声惊呼,缩了缩脖子,知道骗不过,吃吃的笑起来,“好啦,是我的错,以后再不敢了。”
韩蛰将那雪团晃了晃,凑得更近,声音低沉,“不敢什么?”
令容缩着脑袋,“不敢再偷着戏弄夫君。”
极近的距离,眸光交织,她像是银光院那只软白的红耳朵,分明是故意调皮,姿态却无辜可怜。韩蛰将她腰揽得更紧,语气刻意冷沉,“得长个教训。摘了帽兜。”
“不要——夫君饶我这回吧。”令容摇头,楚楚可怜。
“摘了!”
“夫君……”令容软声,见韩蛰伸手就要碰帽兜,无处可逃,吓得缩头躲进他怀里,两只手将帽兜揪得死紧,将脸蛋也藏在帽兜里,只留个被斗篷覆盖的脑勺后背给他。
片刻后,头顶响起韩蛰极轻的笑声。
……
远处雪亭中,高阳长公主手里的茶都快凉了,却一动不动,瞧着远处——男人高健的身影立在雪中,挺拔醒目,哪怕隔着不近的距离,她仿佛都能嗅到他身上不苟言笑的冷厉气息。让不少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手上不知染了多少血,那双手会握剑横刀,取人性命;会手持刑具,阴冷审问;会执笔疾书,翻覆朝堂。
那双手锋锐似刀,那颗心冷硬如铁,拒人千里。
相识数年,她从没想过,有一天,那双手居然会抱女人。
还是年纪尚幼,家世不高,身段并不丰满的女人。
那场景实在刺目,让她胸间仿佛被沉沉的东西堵塞压住,愤懑之极。
旁边范香觉得奇怪,顺她目光瞧过去,瞧见雪地里一双依偎的人影。
她迟疑了下,小声道:“殿下,那是?”
“韩蛰。”高阳长公主没半点掩饰,“他娶的那女人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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