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蛰长在相府,外头官员想借女眷送礼的手段见识过多次,一听便明白她的顾忌。
换在从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地退回去。
礼尚往来,固然讲究情分,却也有个度。他和令容初次拜会宋建春这长辈,备两三千银子的礼已算有心,阮氏的礼过于厚重,显然是另有所图。韩家屹立朝堂,不缺这些东西,韩镜从不肯在这种事上授人以柄。若令容单独送去,事后韩镜得知,必会有微词。
他早有凶名在外,不近人情的事做了多回,要退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但倘若退回,伤的就是令容跟宋建春的情分了。
沉吟片刻后,韩蛰随手搁下,“明早我跟你去。”
令容稍觉意外,将韩蛰瞧了两眼,眉眼弯弯,“多谢夫君。舅舅甚少过问内宅的事,这回给夫君添麻烦了。”
“无妨,不过——”韩蛰垂头觑她,“我近日忙碌,只明早得空。两件事只能办一件。”
令容愣了下,“没事,高公子就在京城,晚两天无妨。”
韩蛰颔首,自入浴房。
连日疾驰,后晌他去锦衣司衙署后连着处理了几件要事,因有个关乎田保的人犯落网,又是死士不肯开口,还特地去了趟刑房。森冷阴沉的牢狱里,每一件刑具都沾满了血,他早已习惯,没半点迟疑,软硬兼施,两炷香的功夫就撬开了嘴,亲自闭门审问。
这会儿没了外裳,才见有血溅在白色中衣上,像是仍散着血腥味。
即便惯于浴血前行,他仍不喜血腥味道,更不喜让身旁的娇软女人闻见这味道。
韩蛰皱了皱眉,格外用力地将手臂擦洗了几遍。
出来时,令容已在榻上看书了。
两副被褥铺得整齐,中间隔着一尺的距离。
坐到榻上,令容的寝衣才被宋姑熏了香,淡淡扑入鼻中。锦帐里明烛高照,沐浴后肌肤抹了香露,半干的青丝披在肩上,搭在起伏的胸前,衬得脸蛋格外娇小。她抬眉看了一眼,又迅速低头瞧书,明眸低敛,眼尾勾出妩媚弧度。
韩蛰瞧了片刻,挪开眼,将两条长腿交叠,颇散漫地靠枕坐着。
兴许是方才沐浴的水太热,他觉得身上发热,随手将寝衣敞开些。
令容瞥了一眼就丢下书卷,“时候不早,我先睡了。夫君也早点歇息。”说罢,钻进被窝裹成蚕蛹,面朝里侧睡下,连满头青丝都收了进去。
韩蛰有些疑惑。
这显而易见的躲避姿态,是还在为那晚强逼亲吻的事生气?
以他多年养气的自制力,又不会去祸害未满十四的她,那样如鼠避猫的做什么。
他将令容后脑盯了片刻,熄灯睡下。
……
次日韩蛰果然陪令容往各处走了一遭,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阮氏备的礼送了。
令容甚为感激,记着韩蛰的话,暂时没去高修远那里,只等韩蛰得空。
谁知两日复两日,两日何其多,整整拖了半个多月,直至十一月初迎来入冬的头场大雪,公务繁忙的锦衣司使大人才肯屈尊赏脸,于百忙中拨冗半日,陪她去道谢。
第59章 红豆
高修远那日报信过后, 便没再跟韩家有来往,杨氏问他住处,他也只说是初至京城,暂时落脚在客栈中, 若有急事,可到笔墨轩去寻。杨氏也没贸然打探,只让令容去笔墨轩找他。
一场深雪后,京城内外银装素裹, 路上积雪足有两寸厚, 车轮辗上去微微打滑。
因路滑难行, 笔墨轩的生意比平常冷清许多。
令容跟韩蛰进去的时候, 除了三个伙计在招呼客人,旁的都围在炉旁喝茶。
见了韩蛰,其中一人便忙迎过来, 含笑招呼。
韩蛰随意扫过店内布置,道:“你们掌柜呢?”
“掌柜在里间。”伙计原是为韩蛰身上质地名贵的锦衣而来,瞧见那张冷清的脸,那语气又如同发号施令, 莫名有些发怵,小声道:“您找他是有事?”
“嗯。”韩蛰淡声。
令容原本停在门口瞧一座兔形笔架,听见这对话,便三两步赶上去, 笑道:“想跟掌柜请教些事, 烦劳通禀一声。”她来笔墨轩已有数回, 伙计眼尖,倒认得,忙堆起笑意,“少夫人稍等,我这就去请。”
令容睇了韩蛰一眼,“夫君,是你要一道来的。“
“嗯。”
“不是我逼你。”令容小声嘀咕。
韩蛰听见了,侧头看她,目露疑惑。令容便软声解释道:“旁人见夫君这神情,还以为是来兴师问罪的呢。”还没说罢,就见内间帘子掀起,郝掌柜戴着暖帽迎出来,扫见令容在场,便招呼,“少夫人想挑点什么?店里新进了几幅画,都很不错。”
“改日再看画吧,我手头缺笔墨,一道慢慢挑。今日过来,是有事请教。”
“少夫人尽管吩咐。”
“您可知高公子住在何处?”
“这……”郝掌柜迟疑了下,看向韩蛰——他打理这铺子十几年,识人的本事不差,韩蛰这种瞧着就是不好招惹的,看打扮气度,必是朝堂高官。伙计说这人凶巴巴的,高修远又是田保的表侄,身份颇微妙,一时间倒不敢轻易吐露。
令容莞尔,“这位是我夫君。高公子前阵子帮过我,特地来致谢的。”
韩蛰也颔首道:“烦劳你了。”语气比方才和软了些。
郝掌柜这才放心,笑道:“少夫人别见怪,他的画在京城小有名气,平常打探的也不少,他又潜心闭门作画,不喜旁人打搅,小老儿不敢妄言。少夫人是既然有事,又是他的的朋友,这边请。”
遂请二人从后门出去,指着后巷左边方向,“走到尽头那家就是。”
……
尽头那院落红漆双扇,门前积雪未清,却踩了不少脚印。
令容过去扣门,有位老仆开门,哑着嗓子比手势。
韩蛰会意,道:“我们是高公子的朋友。”
哑仆当即堆起笑意,请两人入内。
院内的雪倒扫了,绕过绿松白鹤的影壁,瞧见甬道上站着的人,两人齐齐愣住。
——干干净净的甬道上,站着韩瑶身边的仆妇和两名丫鬟,正跺脚哈气,见是他两人,愣神过后,忙过来行礼问候。
韩蛰皱了皱眉,“瑶瑶在里面?”
仆妇恭敬应是。
“她来做什么?”
“姑娘来取画,因没画完,还在里边等呢。”
韩蛰皱眉愈深,待哑仆打起帘子,携令容进门,就见客厅阔畅,正面左侧摆着桌案圈椅,右边角落是作画用的长案,上头堆满颜料纸笔,高修远躬身站在案边,执笔画得入神。除此而外,厅中别无冗杂陈设,四面墙壁挂满了画,韩瑶站在东边墙壁前,认真看画。
屋外深雪安谧,屋里炭气微暖,两人竟都没察觉来客。
还是跟在韩瑶身边的丫鬟最先察觉,屈身行礼。
韩瑶听了诧异,回身见是韩蛰跟令容,素来爽朗利落的姑娘竟陡然露出扭捏之态,愣怔片刻,垂着眼睛不看两人,只道:“大哥,嫂子,你们怎么来了?”
“来给人道谢。”韩蛰神色不豫,“你呢。”
“表姐生辰快到了,我想送她幅画,自己又画不好,所以烦劳高公子动笔。今晨来笔墨轩挑砚台,想起来顺道看看。那画就差最后几笔了,我就等等,拿到画就走。”说罢,欲盖弥彰地补充道:“不信你问小棋。”
小棋是韩瑶的贴身丫鬟,接了眼神,忙道:“是真的。”
韩蛰瞥了高修远一眼,“人家作画,你也不怕打搅。”
“只有今天顺道来的,平常不敢打搅。”韩瑶赶忙保证。
长案之侧,高修远听见这话,唇角微动。
那日他给相府递信出来时碰巧遇见韩瑶,因她是令容的朋友,他记得容貌。后来没两天,韩瑶就找到了笔墨轩,从郝掌柜那儿软磨硬泡地问到他住处,请他帮忙作画。高修远最初没答应,耐不住她三天两头的跑,被闹得头疼,最终应了。只是前阵子刚回京城事忙,因期限不紧,暂未动笔。这几日韩瑶便常来这里催画,可不是她口中的“平常不敢打搅”。
不过韩瑶性子爽利,又是相府出身,教养颇好,来时问过画的进展,便甚少打搅,大多时候都是在屋里看画。且她身边又有成群的丫鬟仆妇跟着,即便同处一室,两人也相安无事。
这会儿听她扯谎,高修远只笑了笑,仍专心上色。
那边韩瑶有点惧怕韩蛰,便拉着令容的手,“我画的是佛寺,待会上色好了,给你瞧。”
“好啊。”令容含笑,不敢打搅高修远,只捏了捏韩瑶的手,“早知道就跟着你过来,也不必多麻烦郝掌柜了。”
软语轻笑传入耳中,高修远手指微颤,一点朱色凭空点在树下。
画上佛寺静谧,檀香袅袅,亭中槭树红叶正浓,那朱色靠近地面,颇为突兀。
身后低低的说笑传来,却如魔音绕耳,令人心神难宁。
他知道相府有数位公子,是以韩瑶最初开口时并没想到会是韩蛰跟令容,只专心上色,没留意韩蛰的话。那声音传来,才知道是令容跟她夫君。
高修远竭力凝神,瞧着那一点突兀的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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