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愧疚,也是无尽的遗憾。
许佛纶就抱着那只小黑猫,坐在他身边陪着一块儿沉默,偶尔听他咳嗽几声,安抚似的摸一摸已经能睁开眼睛的猫,再看一看外面或晴或雨的天。
养病的时间难以打发。
荣衍白是个很会苦中作乐的人,觉得是把许佛纶拘在天津养病的报应,如今换成他每天看她进出忙碌生意,空惹满腔艳羡。
许佛纶说:“绑架的案子结束,我如今几乎要倾家荡产,如果这一年内不能让想容起死回生,别说回北平重新开张,就连这里的分公司都得关门。”
当初,指望绑匪归案之后,还能将部分赎金讨回来。
结果入狱第二日,五个绑匪就畏罪自杀,四十万美金下落不明。
这是白笠钧大费周章请荣衍白赴宴时,交给他的那封信上所写的内容。
巡捕房给出的答案是会尽心竭力地寻找,但是这样大一笔数额的美金即便找到,但是经过层层盘剥和油水之后,能交到她手里的,所剩无几。
何况,极有可能石沉大海。
情况已经是如此恶劣,可是在胡幼慈被救出后,她还不得不拿出额外的银元逐一感谢为这件事出力的巡捕以及杜公馆的上下人等,这笔开销虽然不及赎金,但是也非常可观。
胡幼慈病愈后来公馆探病,曾经提起电影公司要趁这波热闹还未散,将她这次绑架案拍成传奇电影,等她领到工资之后会全数还给许佛纶,包括赎金和谢礼。
荣衍白不以为意:“许小姐如今的账目是我在料理,还钱的事情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倒是我和她婚礼的礼金你可以筹备起来,宜早不宜晚。”
那日胡幼慈大方地道了恭喜,可离开的时候还是黯然神伤。
荣衍白说:“世事不能皆如意,天边流云,萍间浮影,本应各适其适,感情尤其如此。”
他总是有很多道理。
她不与他争辩,究其原因,不过是在对待胡幼慈时,心里的酸涩变成了甘甜。
如今他旧事重提:“我和阿佛的感情非常好,想来订婚和结婚的事也迫在眉睫,阿佛确实需要努力做事情,为自己攒下丰厚的嫁妆,到时候也不显得慌乱。”
许佛纶嘲笑:“别家男女还有三年五载的恋爱时间,你恋爱没到一个月,就来跟我提婚姻的事情,你现在就不慌乱了?”
“我与阿佛不过相识一年,足以抵过别家三年五载,感情恰逢其会,婚姻自然水到渠成。”他笑。
道理讲不过,甜言蜜语也不及他的多,还真是!
许佛纶摇头叹息。
这段时间他始终太过高兴,话说得也多,每天天还未亮就会早早地披衣起身,端一杯药茶,等待着早报送来。
往往许佛纶起身吃早饭时,他已经将早报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边角中缝里的新闻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情形是从二十号开始的。
五月二十,国民革命军第七军一部和第四军所属的叶挺独立团等先遣军队进入湖南,援助拥护南方革命的湖南省防军第四师,直面与直系军阀开战。
上海一时间风雨飘摇,人心惶惶。
大报小报对战事以及南方革命政/府的动向尤为关注。
许佛纶想起他和康秉钦此次上海之行:“没有促成张孙二人反目,没有为革命军铺平这条道路,你还要北上前往山东,继续劝说那位张将军吗?”
荣衍白沉吟片刻:“我这个身体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先前去的人游说得到结果并不十分理想,如今山东应该有所防范,恐怕只能从上海这里想办法了,再不济就顺势而为。”
顺的势,也只能是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
他曾经离开过公馆,前往医院探视过康秉钦,据说在病房中,两人险些大打出手。
如今要看戏的已经不在上海,他们这出戏又是唱给谁听?
荣衍白笑说:“我没有出过国,但是身边的兄弟有不少海外留洋归来,听说洋人之间为了同一个女孩子会决斗,我和康督办此举也算是讲究中庸之道,点到为止。”
在他说这番话之前,许佛纶一直以为,他们见面是为了讨论怎么完善之前夭折的计划,为革命军北上的路铲除障碍,谁想到假公济私。
荣衍白摇头,很是感慨:“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讲我和康督办志同道合,从公事到私情,越是相似的人,越无法相容。”
许佛纶冷笑:“幼稚!”
他不肯赞同:“男人血气方刚,志在四方,心中放着家国也放着自己喜欢的女人,这两样都是不容人来抢一抢的,哪怕拼个粉身碎骨呢?”
许佛纶不想再跟他争辩。
康秉钦被紧急召回天津那日,许佛纶去送行,他讲的,也是和荣衍白同样的话。
他在上车前,拍了拍她的头:“记着我讲过的,佛纶。”
他不放手,她始终是没有办法离开他的。
即便她正在和荣衍白谈恋爱。
为了安抚病人躁动不安的心,许佛纶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康督办每一句话我都铭记在心,你好好养病,不要多思多虑。”
康秉钦笑,瘦削的脸颊微动:“天津见,佛纶。”
“我未必回去。”
他很笃定:“你会回去。”
他说的不假,她回天津的事情也已经在考虑。
上海这处的两间厂子白送了人,即便有无锡的棉田,但是没有厂房用以生产纺织,分公司根基已断,依靠永安不过是把命运交到别人的手中。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但如今也并没有富余的钱再买到合适的纺织厂,战事又紧张,布料行人人自危生怕惹祸上身,谈合作的事慎之又慎,进展的极为困难。
她决定从天津的港口往上海运送布料。
陆路因硝烟纷飞,走得不顺畅,至于水路,荣衍白带给她的消息也并不好。
“还记得赵德延说的话吗?”他问。
当日,赵德延除了交代白笠钧活着的消息,还交代了被白笠钧驱使的台门旧人。
赵德延的身份不高,对白笠钧身边的人知之甚少,但是在水利局供职,对码头河道上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已有十来个怀疑的人选。
于是他当时给出了一份名单,其中就有天津漕运商会的会长周介晖。
那个曾在码头上将许佛纶带进台门的男人,台门外八门的圣贤二爷,荣衍白曾经极为信任的人。
荣衍白说:“今年的时间尚算宽裕,如果他被冤枉,我会亲自给他一个交代,如果事实如此,会处理掉他。”
到时候给她一个干净的水路环境,从天津到上海。
然而他在天津的旧势力远不如周介晖深厚,何况除了周氏,还有别的内鬼,他们都围在白笠钧这个正牌掌舵人的身边,要解决掉荣衍白这个曾携天子令诸侯的佞臣。
不得不说,台门里这些旧人对血脉的认同,近乎偏执。
许佛纶很是感慨:“林祖明找到你那位弟弟,还真是拿捏住了你的命脉。”
荣衍白笑:“我对笠钧心有愧疚也不过是私情上,林家指望以旧时的感情要挟,这步棋就已经下错了,他们对我不了解就罢了,笠钧的想法也未免天真。”
他后来还说,笠钧时至今日也不过十八九岁,还是个孩子。
而他呢,已经从腥风血雨里过了数遭,咽得是苦是痛,喝的是血是泪。
他说话的时候眉眼含笑,一身玉白的棉布长袍子,微卷了袖口,手里握着半本旧书一方手绢,是个知书达理的儒雅人。
可他的目光深处潋滟的是刀影。
五日后,他们启程回天津。
浦口换车,后过了徐州车站,随行的医生端了药汤送到荣衍白手里,许佛纶抱着小黑猫在膝头上玩,邻座还有几位客人在说话。
不知道哪家十来岁的小女孩子,盯上了许佛纶手里的猫,伸出手指摸了摸它的鼻子。
睡觉的小猫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小女孩子眉开眼笑。
直到小黑猫抖了抖爪子,不动弹了。
很快,就有乌黑的血,从它的嘴角流出来,染了许佛纶的旗袍。
她站起来,小黑猫的尸体从她身上跌在了地毯上。
周围的人还在说话,像是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只有那个小女孩子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笑眯眯地看着她:“许小姐?”
许佛纶浑身发冷,看着荣家的随从将手枪抵在了小女孩的后脑。
她并不怕,只是摇了摇被猫舔过的手指:“我今天只吃了一颗糖,还摸过荣爷喝得那碗药汤,你说是药有毒,还是糖有毒?”
说完,她把手指含进了嘴里。
车厢里的人终于被惊动,尖叫着退到了角落里,中间腾出来很大一片空地,站着荣衍白和许佛纶,地毯上的女孩子和一只黑猫。
哦,还有慌乱之间被打翻的药碗,褐色的汤汁和白色的碎瓷片。
女孩子身上有一封信,信上是白笠钧的笔迹。
“第二份见面礼,荣衍哥哥。”
荣衍白将信纸塞进袖筒里,握了握许佛纶的手:“去换件干净的衣裳。”
她走前回头看他,眉眼阴戾,在无尽的恐怖氛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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