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勋追到上海,才知道未婚妻跟了那个男人去了山西。
其实那位表亲不过是上海“蚁媒党”的成员,仗着容貌生得潇洒英俊,诱惑独身的女青年和寡妇,骗到手之后再卖到妓院或是给人做老婆,从中获得一大笔钱。
唐勋在战乱中辗转寻找三年,等再见时,人已经被买给个四十来岁的土财主做了姨太太,小姑娘早成了两个孩子的妈。
许佛纶只是想同他讲讲风月里的无可奈何,并非是原谅不原谅可以解决的,原以为他会感同身受,却万万没想到,当初挣扎的背后还有这样多的绝望。
她说:“对不起。”
唐勋摇摇头:“事都已经过去了,总座不嫌弃,还肯将我带在身边,我明白许小姐的意思了,是我强人所难。”
车厢里安静下来。
波斯猫从沙发跳到地毯上,慢悠悠地穿过侍卫,蹭到门边。
门很快被打开,康秉钦回来了。
“他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他坐回到许佛纶面前,眼风刮过站在外间的唐勋。
许佛纶说:“他跟我提到他曾经的未婚妻,那个漂亮又有才情的女孩子,太可惜了,有权有势的尚不得善终,这真是个吃人的世道。”
他嗯了声,将被温水放到她面前:“我倒的。”
话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波斯猫跳上他的膝盖,尾巴一蜷,接着呼呼大睡。
康秉钦顺了顺它的毛:“是比以前胖了。”
她捧着茶杯,笑笑:“什么都吃,也不忌口,吃完了就趴着睡觉,养了一身懒骨头。”
“你以前,比它好不了多少。”他低头看猫,一颗心看她。
许佛纶的眼神闪了闪,没接话:“外面太平了吗?”
他不置可否:“太平,等得太久了。”
那么真的能等到吗?
东北的那位已经陈兵天津,离着北平只有一步之遥,虽然当初有过东北军不进北平的声明,但是纸醉金迷,谁又能挡得住?
康秉钦等得不过是这么一天,搁在以前,这叫改朝换代,只是如今总统更换的迅速跟走马灯似的,谁在乎?
许佛纶调侃他:“咱们的总统先生还不知道,他倚重的代总理竟会是个乱臣贼子,一心要把他的江山送到东北那位手上,只是那位王,他会让这天下止战吗?”
康秉钦哂笑:“不会。”
只不过是走投无路的奢望,万一呢?
那么,眼前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许佛纶说:“我觉得,你的心已经有所偏向。”
专列一路向北,她指的却是身后。
康秉钦几乎算是默认:“但愿。”
不多时,专列临时停靠在廊坊。
火车站内外都已经戒严,月台上站着十几个翘首期盼的参政院议员。
康秉钦起身,将猫还给她:“一会回来,不要到处走。”
她点头,拉上毯子蒙住脸。
车下的争执,很快蔓延到车上了。
外间的会议室里吵得沸反盈天,围绕的话题仍旧是天快要塌了的大沽口,日本如今毫无动静,他们早已自乱了阵脚,生怕日本使馆今天就能将总统公署掀翻。
他们认为在炮轰日本驱逐舰之后,还向日本使馆提出抗议无疑是火上浇油,是试图激怒日本人的愚蠢举动,应该尽快将抗议撤回,并郑重道歉。
康秉钦严词拒绝。
唇枪舌剑,一发不可收拾。
许佛纶盖在毯子里,安安静静地听,听那些奴颜媚骨心底深处的谄媚和恐惧。
越听,心里越发期盼康秉钦口中的太平,能不能尽早到来。
专列在廊坊停靠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中途,康秉钦进来看过她三次,和以前一样,只是替她掖了掖毯子。
会议不欢而散。
他在走廊抽烟,云雾缭绕,荣家老太太就是这时候来探望许佛纶的。
这次是以茶水投毒为由,后来来的次数多了,索性也不找什么借口。
荣老太太每次从门口经过时,都要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和康秉钦之间的状态,生怕荣衍白不在,他将她欺负了去,她得替儿子好好看着。
“他母亲对你倒是好。”他问。
许佛纶笑笑:“谢姨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有些误会,不方便说。”
他追问:“误会?”
显而易见。
许佛纶不信他瞧不出来:“无论你,我还是荣衍,现在谈情说爱都是奢侈,挥霍不起。”
“佛纶——”
她认真地看着他:“有些话说绝了,人情也就散了,往后在北平,你与我都是要常相见的,这又是何必呢?”
态度明了,他也不再开口。
这一遭往天津,已然是他平生大幸,足矣。
所以这是在这趟专列上,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火车站里,李之汉带了十个人,分了三趟车,来接荣老太太和许佛纶。
出了车站,她就要与他东西而行。
“佛纶——”他在背后低声唤她。
故地重归,往日情分历历在目。
这一声如同扎在她脊梁骨上,痛不欲生。
她回身招手,却是笑靥如花:“代总理,保重!”
北方有城,独居心上之人。
所以北平这个地方,曾经于她而言未必是她最喜欢的,但是是最特别的。
可如今承载了她所有的荣辱和喜悲,沉甸甸的如同天边翻卷的乌云,早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再没落脚之前,她就已经在汽车里阖眼睡去。
许佛纶是被外面的雨声吵醒的。
天早已经暗下来了,屋里没开灯也没有点蜡烛,床边的帐帘低低地垂着,压得死气沉沉。
“许小姐醒了?”
她刚睁开眼,帐帘外面就有人轻轻地问,还带了由远及近的烛光,像在水里散开的点墨。
撩帐帘的是两个小丫头,举着烛台的女孩子比她们两个年长点,眉眼很柔和,欠着身子问:“许小姐,现在要起身吗?”
她点头。
两个女孩子立刻放下帐帘,独独留了年长的这个在床边伺候,见床头尾两侧的铜鹤烛台亮起来,这才让人送了衣服和热茶。
一时这里的动静大了,惊动了客厅里说话的人。
荣老太太问:“是不是醒了?”
女孩子回话说人已经起了,精神倒还存着,也没听咳嗽,瞧着比在火车上又好了点。
絮絮叨叨地又说了几句,就听有脚步声传进来。
荣老太太在帘子外面停下,笑说:“许小姐如果穿好了衣服,这有位故人不妨见见,只是说好,别再伤心掉眼泪,衍儿回来可是又得心疼了。”
许佛纶答应了声,披了风衣,拢着被子往外看,刚一露脸,玉妈就扑到了床跟前。
两下里看着,话没说上,玉妈的眼泪就先汹涌而出。
她踉跄着跪倒在床边的脚踏上,一把将许佛纶抱进了怀里:“我的小囡啊——”
小女孩子们也背过身去抹眼泪。
玉妈哭得喘不过气来,一句叠一句地叫囡囡,许佛纶环抱着她的肩想要安抚两句,却在她左臂上摸了个空,她愣怔的功夫眼泪就已经掉了下来。
“你勿要怕,么啥个事体,我这三个月都蛮好的。”玉妈察觉了,抹了抹眼泪,把身体挪开。
许佛纶握住了她空荡荡的袖子,问:“胳膊呢?”
玉妈拍拍她的手:“在矿山,都是小事体。”
许佛纶出事之后,林祖晋企图要将她从袁宪至手里拿走的两座矿抢回来,玉妈那时候已经带了公馆里小女孩子们守住了金矿,林祖晋硬抢不成,派人半夜里偷袭炸山。
玉妈的手臂就在那时候没了。
她低着头,哑着嗓子说:“这一笔,我也记下了!”
玉妈摸了摸她的脸:“勿要紧的事就勿要记得了,心都累苦了。”
她絮絮地说着话,说起她,也说起远在上海,拼死守住想容分公司的翘枝和秀凝。
千难万险,终于还是等到她回来了。
许佛纶俯身抱住了她:“我回来了,还好好地活着,谁也收不走的这一口气,怎么也是要为了我,为了你们努力争一争的!”
玉妈哭着笑:“小囡活着,活着好,活着就让人老高兴的!”
荣老太太怕她们说话忘了时间,早早让丫头送了饭菜来,嘱咐了句她先休息去了,留了几个机灵的在外面伺候,再也不许人来打扰。
玉妈放了筷子,向外看了眼:“小囡这是要许给荣先生啦?”
“不是。”她摇头,叹口气,“只是我欠他的,这辈子怎么也是还不清了!”
第146章 还要走吗
“那康长官呢?”玉妈想了很久,还是直接问出口。
一旦回了北平,无论见与不见,她和康秉钦就会像依附而生的藤蔓,名字总是能在各式各样的场合被同时提起,似乎人人都早已习惯了这种状态。
即便她有意识地试图改变,但是结果微乎其微。
许佛纶笑笑,声音缓缓的,有些消沉:“与我无关。”
对于她的说法,玉妈虽然感到意外,但也没再继续劝说。
他们两个人之间,她是全程看在眼里的,曾经轰轰烈烈,却输给一场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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