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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锁长河 出版完结+番外 (顾长安)


  他的唇抖动得不能自已,小三的脸是冲着他的。脸上是惯常的笑,三分轻浮七分洒脱。眼睛是睁着的。他从小三的瞳孔里头照见自己,形单影只,落寞寂寞胆小猥琐的自己。
  他原觉得自己清高孤傲如亭亭岩山松,现在看来,跟河沟里的稗草有什么区别?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恐惧,他明明知道他要替自己,他怎么就不敢冲到他前头说呢?还是胆小吧!他还自称是哥,还安慰什么“别怕,有哥在”!
  他没有一刻这样厌弃自己。他是怕死的,怕得要死。他应该挡在他前头,他才是哥哥。可是晚了,什么都晚了。小三没了,在自己眼前一下就没了。
  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回藏了他几本艳情小说,因为他也看上书里头的插图了;他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回帮他写的情书,不是情书而是写了一首讽刺那小姐的诗,害得那小姐再也不理小三……
  他这个当哥的,都干了些什么?道貌岸然地逗他、捉弄他。小三不是不知道,他就是装傻充愣而已,顶多就说他一句“小二你可真奸”,然后龇着牙嘿嘿地笑。
  他呆呆地守着小三的尸体一天一夜,不声不语,一动不动。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他。手被捆着,想摸一摸他都不行。直到荣家的人找来。
  他躺在床上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梦里头看着小三跟他招手。满脸是血,却还是笑的。他一边招手,一边后退。他看见小三的身后是望不见底的深渊,他张大了嘴想要叫他,让他停下来。可是“小三”两个字怎么都喊不出来。他拉不住他,他的手是僵的,不能动的。
  等到高烧退了,他就成了荣三。荣家二公子便夭折在十五岁的生日上。
  他有时候想,幸得母亲一直视小三如心头肉,不然他那短短一生,真是死不瞑目了。
  他说完,是长长的一段沉默。
  婉初觉得他的身体有些微微地颤抖,抬头望去,他的眼眶里头潮湿得如同大雨将至。有一颗泪,将落不落地盈在双睫之间。
  婉初从他怀里离开,迟疑了一下,终是伸出手拂去他眼睛上的泪:“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过分自责。”
  他双手紧紧攥着,身体带着轻颤。她的心又软又潮湿又难过,于是揽过他,轻轻抱住他。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仿佛是安慰一个孩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轻声说。那声音像莫扎特的D小调安魂曲。
  原来这才是他的话的真正意思,“你看到的,无非是那人想让你看到的样子”。所以他开始放浪形骸、轻浮于行,都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伪装。而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些温柔、那些清华温宜,也仅仅是他想让她看见的样子。
  婉初觉得这人的感情,看上去轻轻浮浮的,实际上藏得是最深的。他把最真的,坦白在她面前。
  她冰冻的心有一处好像被火融化了,那些熔化了的岩浆就顺着血管从心脏开始往外流,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从小总听我阿玛说起生平见闻,他说,要一个人死,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若要救一个人,不过就是爱他,常常是不经过思考分析的本能反应……小三拿自己换你,那是兄弟的爱。他爱你,才盼望你活着、开心。若你担着这份内疚自责活着,倒是拂了他一番好意了。”
  她从来没主动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她的经历也让她能放开怀抱。她庆幸自己是坦然随缘的那一个。若随了母亲,母亲执着癫狂的后半生,就是自己的写照,一字不差。
  荣逸泽渐渐平复了心情,也觉察出自己的失态来。从她怀抱里退出来抱歉地笑了笑,面色也有些赧然。
  “那么,你叫什么?”
  “荣慕泽。”
  “慕泽……所以,老太太才是最清醒的人,只有她认得你。”怪不得他说他的小名是“二小子”,怪不得那经文是抄给“荣逸泽”的。婉初喃喃地又念了两遍。
  这名字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陌生了。从她口里缓缓念出来,婉转嘤咛像是落在玉盘子里的珠子,又娇又好听,还带着缠绵的旖旎。
  婉初望着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渐渐地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婉初被他的目光烤得双颊发热,便转过身,垂了眸子看那火焰。火光一耀一耀的,扑在脸上,烫得她说不出的舒服温暖。
  静默了一阵,荣逸泽突然“哎哟”了一声,婉初忙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刚一转过来,唇上就烫上他的吻。双唇突然被他衔住,荣逸泽的气息迷乱而又急促。他知道自己是喝了酒的,他情不自禁地假装醉了。他的唇还带着些淡淡的酒气,那酒气原来也是能醉人的。婉初的脑子是木的,心底的什么,仿佛就被他的轻吮带了上来。
  想拒绝又带着留恋,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去思考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心里被掩藏、埋没的那些热都瞬间沸腾了起来,随着他的唇舌翻转。
  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前,冰冷的衣衫好像被身体烤得潮热起来。他的唇裹住她的唇瓣,舌尖描绘着她的唇形,离离合合地轻舔淡噬。她的唇是酥麻的,随着他的舌尖所到之处沉沦下去。
  她意料之外的迎合更使他激动,这样的际遇,这样突如其来的男欢女爱,这样的不能自已。仿佛一块磁铁寻到了生命里的那一极,一旦靠近了,就是吸引、就是分不开。
  肌肤与肌肤的摩擦,喘息与喘息的纠缠,身体的火热只越来越高涨到难以把持,身体越来越想靠近。那吻带来的热,让冰冷的身体产生了无限的眷恋。只愿这热能再滚烫一些,驱散身体的寒冷。
  呼出的气息把周围的空气都烧热了,他的手卡在她的后脑上,把她压向自己。交缠、逗弄,每一处都不放过。灵巧地被他带出舌尖,在狭小的天地里纠缠,怎么都不厌倦。
  如果下一刻就是生命的尽头,这一刻算不算天荒地老,所以才放肆地贪欢?
  火堆渐渐地暗了些,眼见也没有更多的柴草可用燃烧。四周也渐渐冷下来。两个人靠在一起,静静地看那火光淡去。身体的力气、腹中的饥饿越发敏感起来。所幸天渐渐放亮了,可四周仍旧安静。
  那颗曾经飘飘荡荡的心,如今是妥放下来,于是更觉出没来由的宁静。婉初倚在他怀里,嘴角牵了一牵:“我听见你的心跳了。”
  他也笑了笑。
  婉初又问他:“你可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荣逸泽顿了顿:“给小三报仇。”眼睛里是凉薄的冷。
  “你,知道是谁吗?”
  荣逸泽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等那些冷雾退去,他低头在她发间里亲了亲:“你呢?”
  婉初的脸红了红:“我想穿一回凤冠霞帔……”
  他的手亲昵地在她的头发里揉了揉。
  “小时候总去人家喜宴上吃酒,新娘子都是盖着头巾不见人的,那时候尚不觉得美。后来去了法国,外头的新娘子是穿白色的婚纱的。美也是美,可不如咱们的热闹。看着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心里就觉得冰冰的。回想起来,才觉得还是凤冠霞帔美些……不过洋人的婚礼倒也随意自然些,一起唱歌跳舞也挺有乐趣。”
  他听了轻笑,哪种美不过是看当时的心态。小时候她被父母溺爱,自然都是快活的回忆。后来离乡背井,看人家结婚,那种热闹的背后不过是用来衬托自己的寂寞身世的,自然看着也不美。他却不点破。
  说到新娘,婉初的心是百转千回的。做新娘而已,本是件简单的事情,可到了自己身上才发现并不容易。若拼着押赌,任凭父母做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倒也罢了。可偏是自己有权利挑。挑挑拣拣,一点半分都不能委屈自己,可越见嫁人的难处。怪不得现如今的小姐们一个比一个嫁得晚。
  “那时候有个要好的女同学,早早就嫁了,找我做伴娘。去新娘家接新娘的时候,有个顶调皮的女孩子,让新郎念《雅歌》里头写给新娘子的诗……”说着,脸却是红了,低头笑着不说话。
  荣逸泽努力地想了想,他曾经是读过《圣经》的,这首诗也是知道的。是所罗门王写给新婚妻子的,确实是直接热烈不遮掩。
  “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我要往没药山和乳香冈去,直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回来……我新妇,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衣服的香气如利巴嫩的香气。我妹子,我新妇,乃是关锁的园,禁闭的井,封闭的泉源……”
  想到这里,他也是胸中炽热一荡,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婉初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人不是荣家小三,而是博闻强识的老二。看他那欲盖弥彰的模样,怕也是读过的。
  心头就娇恼了,装模作样地问他:“你为什么笑?”
  荣逸泽却是笑得更甚了:“没有,没有。”
  她却猜想他想得更是偏得厉害,越发羞涩。推开他去,在他背上虚擂了几下,不想他却是闷哼了一声。
  婉初停下,眨了几下眼睛,怕他又在逗自己。却看他头上泛着密密匝匝的冷汗,这才想起来,刚才掉进洞里,他可是垫在下头的,怕是后背哪里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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