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才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过来。他送了口信说是慕老板受了点伤,不过现在人已经没有大碍,过半月就能回来,叫她不要担心。
婉初听得消息已然惊吓不已,哪里还等得了半月,苦苦求了那人,随他去了新京。到了医院,果然看见躺着的脸色苍白的荣逸泽。
婉初一进来,他就有感知似的睁开眼睛,然后极是费力地冲着她微微笑了一笑。
她气恼:“你还笑吗?不是要好好回来的吗?”
“是要好好回去,才不敢叫他们跟你说……前几天做了个噩梦,看见你带着我们的孩子嫁给别人了。我一害怕,就好过来了。”他仿佛在同她说一个好笑的俏皮话,用着他惯常潇洒不羁的调子。
婉初看他唇色苍白,就知道,他怕是忍着巨大的痛楚,把这轻松随意地做给自己看。她恨不得捶上他几拳,却也受了他的好意,将眼泪忍了回去。
等到晚上他睡下,金令仪才行色匆匆地赶过来。两人在医院花园的长凳上坐下,金令仪一脸的抱歉,低着声音道:“本来事情很顺利,东西都拿到了。谁知道离开的时候,遇上一位姓白的小姐,苦苦哀求慕老板,请他帮忙放了她的丈夫。劝了她半天,无论如何她就是不离开,还拿了匕首出来,说若不放了她丈夫,她就死在那里,闹得我们走不掉。
“结果东洋人发现东西丢了,一时间全城到处都戒严了。她这一闹,就引得一队巡逻的东洋兵的疑心。在躲避追捕的时候,慕老板中了一枪……婉初,我当时真是怕,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真不该叫慕老板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小林跟我说,慕老板已经帮了他很多忙了。”
婉初听得后怕,更不敢追问详情。看金令仪满脸的内疚,哪里有心怪她?其实他们哪里不是在冒着生命的危险,谋的却不是自己的利益。这样的人,总叫人敬佩。
心绪稍定,婉初问她:“那位白小姐呢?”
金令仪摇摇头:“后来太乱了,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的丈夫原来是唐浩成。我们也知道他,东洋人的走狗,听说前阵子就在秦水监狱里死了。那位白小姐,满脸烟色,看着也是可怜,但是她知道得太多了……但婉初你放心,我们的人一直在找她,一定不会给你和慕老板再添麻烦的。”
婉初听到这里,心头凉了凉。金令仪没再说下去,可那话里的意思婉初不是不明白。只是人生在这样的乱世,能洁身自好已是不易,倘若能为国为民更算得伟大。那么其他的事情,她说不清楚对错,也护不了旁人。
面前的金令仪沉声穆然,仿佛才短短一阵日子没见,她忽然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婉初有些不太认识她。
金令仪看她盯着自己看,愣了愣,倏而一笑。这一笑,才有些年轻女孩子的模样。“我同家庭决裂了。我想走一条自己认为对的路,也想替他完成他的愿望。”然后默默地望着远方。暗夜沉沉,前方的一切都模糊隐暗,叫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那样怔怔地望着。
未几,她又微微笑了笑,站起来拉住婉初的手道:“我过些日子要去东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婉初,好好保重。”
婉初只能微微笑着,将她的手也握得紧了紧:“你也好好保重。”
往事譬如云烟,人事不过是瞬间过眼。
代齐见她突然就沉默了,便也不说话。
靠近宅子的这一边,在挺拔的树上缠满了彩色的小灯泡。忽闪忽闪的,一大簇一大簇地涌到人的眼里去,倒叫人看不清天上有没有星星了。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晚上陪着她去园子里“探险”。那一回他们就躲在一丛白兰花树丛里,头上正好露出一片天。
只那巴掌大的一片天,就布着好几颗星星。他那时候听说过天上的星星都是有名字的,婉初又总在他面前充着“老师”的排场,所以很想问她:“姐姐,那颗星星叫什么?”
可每次开口,她都拿着手指竖在嫣红的小嘴中央长“嘘”一下,叫他别出声。顺着那嘘声而来的,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稠稠的香气,都分不清是四周包围着的白兰花的香味,还是她刚沐浴过还潮湿着的头发的水香。
就这样,他一直没得过机会问她。后来,便没有了机会。
“孩子好吗?”婉初走得累了,停下来顺了顺气,突然问他。
代齐怔了一怔,完全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孩子的事情,颇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只能说:“嗯,好。他很好。”
婉初笑了笑,接着居然浮出一点歉意的神色来:“本来打算等他周岁的时候,陪他过生日。现在我有了身子,那时候估计不能成行了。你替我跟他道歉,我会叫人送礼物过去。”
代齐更不能消化她话里的意思,她不是一直坚定地要他告诉孩子,他母亲已经死了吗?
婉初却依然笑着,仿佛一点没留意到他脸上的讶异。擦了擦额,其实同他说起孩子的事情来,多少有些心虚。她试着去做一个母亲应该去做的事情,又怕自己做得不好。
“你身上有他的小像吗?”
代齐“哦”了一声。他身上真的就有带着圆子的相片,临来京州前照的。那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想给他照张相片。他自己带在身上,时时要看看。却没料到,她会主动要看。
他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取了两张小像出来。一张是圆子的独身照,另一张是他抱着圆子的合影。他手上略一停滞,只把圆子的单身相片递给她。
婉初看了看,脸上笑得越发温柔:“长高了不少。”接着又望了望他手里,“那一张也给我看看。”
代齐只好也递给她,小心地分辨她的神色,见她依旧笑意不减,赞道:“这张照得也好。”倒让他一时间不能体会她是在夸奖谁。
婉初把相片又在手里摩挲了一阵,看了又看,复又抬起眸子望向他,很有一分熟不拘礼地笑问他:“照片给我,好不好?”
那目光灼灼殷切,就如同小时候她盯着自己说:“叫姐姐捏捏脸好不好?”
突然他觉得脸上升了热意,将头偏了一偏,极力做着平静的声音,一脸的漫不经心,道:“你若喜欢就留下。”
婉初笑意更盛,目光停在照片上。
他却忍不住多说了几句:“现在能扶着东西站起来了。听嬷嬷们说,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走路了。”
婉初点点头,嘴角噙着笑,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是不是快要请启蒙的先生了?我原先的国文老师在汉浦大学做教授,我回头请他给介绍一位先生?”
代齐本想说,一岁不到的娃娃,请大学的先生来教字未免有些过了。可看她那认真的模样,却是不忍心驳她的好意,只好含含混混地“嗯”了一声。
婉初抬头看了看,原来两人已经走出了花园。婉初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是有些累的样子。
“你有了身子,早些回去吧。不知道舞会要开到什么时候。”
婉初点点头,道:“嗯,我去同主人打声招呼,真是有些乏了。”
“你路上小心。”
婉初听他这样说,忽而笑起来,仿佛是饱蘸了浓墨的笔在他心头滴了一滴,快速地洇染过一片。“你快进去跳舞。刚才在后头,听到好多女孩子在打听你。”却是促狭地睇了他一眼,带着笑转身离去了。
她穿着一双白色半高跟扣带皮鞋,走在白石板上,发出不刺耳的“嘚、嘚”的声音。她身上披着的银灰色团花丝绸流苏披肩,那些丝丝缕缕的细密的流苏从她的小臂和腰间飘出来,齐齐地往后挥洒。他不知道她的洒脱是故作出来的随意,还是真的放开了怀抱。
只是她离开时的那一点嫣笑,成了他心头水墨山水的最后一笔渲染,是他一生吟唱的妙法莲花在时光里的最后一缕梵音。
是“霜鬓知他从此去,几度春风”的已失去;是“山远水重重,一笑难逢”的求不得;更是“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的放不下的执着。
可,这就已算得上他的圆满,对他就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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