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初这短短的十多年,就算不是鲜衣怒马,也该是悠然闲适的青春,变成一步一步密不透风的沧桑,还不都拜俞若兰所赐?
相爱、离别、追忆、悔恨,虽然人生都难免要经历一回,可她这张粉光胭艳的脸,下头的那颗心已然被这十多年的跌宕磨砺得毛孔粗大,将沧桑都清晰地摆成了皱纹。
婉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一点一点地变形,最终变成了她母亲。她又恨又怕,顺手抓住桌子上的粉彩瓷茶杯掷到镜子上。
那镜子从她的脸上放射了几道裂痕,杯子撞碎了,又落雨一样哗啦啦掉在了地上。可镜子里水渍下头又默默出现了两个母亲、三个母亲……
婉初霍然站起来,又拿起桌边的圆凳子掷过去。终于,所有的母亲都消失了。
她怎么能不恨?为了母亲的这份自私,她舍了爱情在这里跟个假想的敌人斗了一年。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原知道自己蠢,没想到会蠢到这个地步。她原先对母亲的理解和同情,都不受控制地变成了恨。
母亲,母亲。她的信上说得真对,她“这一生纵情任性、肆意爱恨,无怨无悔,唯独亏欠于尔……”
她突然觉得恐惧起来,她想起离开汉浦的时候,她跟代齐说的话:“孩子万一要是问起他的娘,你就说她死了。”
她何尝不自私,何尝不是在骗自己孩子?就算那孩子来得不正经,也是自己坚持要生下来的。生而不养,何尝不就是同母亲一样,践踏了母亲的责任?现在也要学着母亲的老路去骗那个孩子吗?也要让他长大了再来恨她吗?
恐惧的后头是排山倒海的羞愧。她愧对了荣逸泽的一片痴情,愧对了那孩子。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没脸去见什么人了。
她抬头看着这屋子,满心的愤懑,无处宣泄。把屋子里的瓶瓶罐罐一并摔了,墙上的字画、遍屋的绫罗纱帐,都碍眼得厉害,她恨不得一把火烧掉。
等把整个屋子泄愤得面目全非,婉初呆呆坐在床上。她能去跟谁说呢?她从前还以为是一场冒险剧,谁知道到头来原来是一场荒唐不可理喻的闹剧。
现在怎么办?结束了这场闹剧,再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地回到荣逸泽身边吗?她怎么有脸见他?同他说母亲因为和不该有情的人有了私情,怕女儿知道真相轻看她便骗她离开?谁知道这个傻女儿非但没走,却执拗着留下来给母亲“报仇”?
再苦的时候,她从来都没觉得活不下去。可真的就在此刻,她真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她最亲的人呢,怎么能把她骗得那样惨!怎么可以因为怕女儿的轻看,就去骗她?既然骗了,为什么不索性骗到底,还留这样一封信又做给谁看?!
婉初踏着一地残骸走出听梅轩。天色渐渐亮起来,一层青一层橘一层红胡乱地混叠在一起,隐在东方。
有下人碰见她跟她请安,她似乎也没听见。眼睛里噙满了眼泪,却忍着不往下掉,盲人一样凭着本能出了王府,叫了黄包车回了宿舍。
宿舍里也没有人,往床上一倒,整个人像晕过去一样。酒喝得多了,受了风,胸中抑郁,疾恍恍地就发起烧来。
第二日,傅博尧是被烈日刺目的光惊醒过来的。睁开眼睛,无数条的白亮亮的光袭进眼里,头脑就是一阵恍惚,有一种不知何处的感觉。低头看了看,身上搭着柔软的披肩,看了半晌这才隐约记起这好像是婉初的。
他站起身,头有点昏。他酒量不错,不知道怎么昨天怎么能醉得这样厉害。
夜里的事情都已经是模糊了,连同他一同喝酒的人也是模糊了。要不是这件衣服,他几乎都会以为那是做了场梦。
他迎着风站了半刻,又四下看看。估摸着婉初大约是早就离开了,他拎着披肩缓缓下楼。庭院静静,花木扶疏,连鸟鸣声都听不到,只有风穿过海棠树叶发出的若隐若现的沙沙声。
他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头走着,跨了几进院门,才有听差的过来请安:“大少爷,您在这儿呀。您的副官在府外头等您等了好一阵子了。”
傅博尧点点头,先回了自己房间,要了醒酒茶,快速地梳洗。等他都整顿清爽,瞥见桌子上的披肩,走过去抓起来看了看,隐然幽甜的背后是他刚才身上的酒味。又在外套口袋里摸出那枚胸针来,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裹金镶钻的一只孔雀,忍不住嘴角翘了翘。
出门的时候,叫了贴身伺候的下人将披肩送去洗烫,顺便拿胸针出去修理。下人见都是女人的东西,也只是疑心却不敢问。只当是哪个女朋友的,便不敢怠慢。
傅博尧在王府门口正要上车,后头缓缓停下一辆车,荣逸泽闲闲地从车里出来,见了他笑道:“司令今日出门这样晚?哟,司令这满眼的血丝,昨天没睡好吗?”
傅博尧见他眉梢眼角带笑,不知怎的觉得他笑得分外有含意。心绪蓦然一阵古怪的不自在,捏了捏眉心稳了稳心神,方才同他笑道:“什么风把慕老板吹来了?”
荣逸泽笑道:“没什么,不过来同巡阅使叙叙旧。”
傅博尧觉得诧异,父亲身体状况不佳,早就不见什么客,同他有什么旧可叙?正想再问,马瑞从府里头出来,将荣逸泽迎了进去。
马瑞引着荣逸泽进了傅仰琛的房间里,在他床前落了座。三夫人过来上了一杯茶,傅仰琛便示意她下去。
荣逸泽低头抿了口茶,疏懒地笑道:“巡阅使这里的茶果然是好茶。”
傅仰琛今日一身葛青纺绸短打,也不避讳他,靠在床头。人比上回他见的时候瘦多了,面带病色,一双眼睛却依然矍然有神。
傅仰琛目光直直看着荣逸泽,双指夹着照片,轻轻摇了摇:“荣三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荣逸泽垂目拨了拨漂到杯沿的茶叶:“巡阅使比我想象中的身子骨要硬朗些。”抬眼瞥了瞥那照片,闲闲地笑道,“鄙人倒真是没什么意思。不过无意中得到的,觉得这东西落到别有用心人的手里,总是不妥。咱们总算得上亲戚,所以就给弄了出来……在下真是佩服,没想到巡阅使当年居然会是颠覆朝廷的新国会的元老。”
傅仰琛又扫了一眼照片:“莫说上头不是我的名字,就算是写着‘傅仰琛’三个字,你要是觉得拿着这东西就能威胁到我,三公子真是打错算盘了。”
荣逸泽依旧笑道:“鄙人哪里敢‘威胁’,不过替人向巡阅使求个无关紧要的人。”
“哦?”
“鄙人替沈家大爷来要唐浩成。这人跟田中家颇有些瓜葛,要把他弄回京州,略有些棘手,所以想向巡略使求个方便。”
傅仰琛冷笑道:“他一个奴才出身的,竟然这样不长脸,辱我门庭。就算灭了他全家,都不足为过!他还有什么脸面到我这里得什么东西?”
荣逸泽依然笑意不改:“可不是这样!但话说回来,沈伯允于我也算有些恩情。算过来,我同婉初这段姻缘也算他一手促成。何况我同唐浩成也是有些恩怨的,不过是他从前是我妹夫,念在妹妹的面子上,说来说去总不好亲自动手。所以就送给沈伯允一个顺水人情。”
傅仰琛冷冷道:“所以我向来讨厌你们这样事事钻营投机的生意人。”
荣逸泽却一点生气的模样也没有,好脾气地笑道:“大家都是买卖人。不过是我做钱财生意,巡阅使做着江山买卖。谁能想到当年堂堂德清王世子竟然是新国会元老,后来一转身却又投了护国军,依傍着前朝遗老、王师旧部的支持在定州经营得风生水起……说起投机和钻营生,巡阅使若说第二,世上怕无人敢称第一。”
荣逸泽虽然是讽刺他,说的却是实情。傅仰琛情不自禁又看了他一眼,这个人果然是不简单。
当初只当他是个风流成性的浪荡公子,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正兴兄弟行的幕后老板。傅仰琛不禁心头揣测:他这样不离不弃地跟着傅婉初,到底是真有一份真情,还是为了那些东西?他自己这一段过往,连傅博尧都不知道,这人竟然就给挖了出来。
当年一腔热血报国,看不得朝廷腐败无能、民不聊生,加入了新国会。等到朝廷覆灭,共和新起,才发现这新建的共和也不过换了一张皮囊,内里仍旧腐败不堪,瓜分得山河零落、各自为政,一盘散沙下哪里来的“新国”?!
当年多少同志挚友抛了性命,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理想坍塌、主义破灭。过了一段消沉买醉的日子,再鼓起斗志的时候,已然换了一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心肠。
荣逸泽见他不语,面上浮着惘然的神色,心中感叹,都道是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说他“投机”也许是冤枉了他,那时候听父亲说起曾交游过的几个新国会成员,却都是满腔热血解国忧的。
他听婉初说起老王爷把傅仰琛赶出家门的时候就多少起了疑心。不过是从军政,怎么至于断了父子亲情?现在想来,怕是老王爷知道这个儿子竟然在做谋逆的大事,既然拦不住,趁早赶出家门才是上策。
后来将金子留给女儿,怕也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后人拿着祖宗的金子,干出颠覆祖先基业的大逆不道的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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