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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锁长河 出版完结+番外 (顾长安)


  荣逸泽也坐起来,接过来平展开来。
  两张纸,上头一张是俞若兰给婉初的信。大约说起原委,回国后自愿在定州住下,傅仰琛并无胁迫。字迹显然不是一天写成的,而是停停写写,字体时行时草时楷,总见得同女儿说起这事情的难处。
  底下一封却是一首词,极其漂亮的绢花小楷写在熏了香的细浆信纸上。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下头写了两个字“赠琛”。
  荣逸泽心底顿时唏嘘起来,原来傅仰琛等的就是俞若兰的一封绝笔诗而已。这两个人互有了情愫,赖着各种缘由到死都没说明白。这其中固然碍着人伦大妨,可半生纠缠也难免太过撕肺揪心,顺带着小辈们也跟着掺和进去遭殃。
  他记着婉初曾说起过,她母亲最唾弃的就是那句“傅家的男人从来都是情种”。婉初说起的时候,道:“我母亲后来就嘲讽阿玛:‘情种是不假,专情的没一个!’”
  荣逸泽又想起傅仰琛同他说的那件事情,蓦然感慨,不是没有痴情专一的男人,不过是俞若兰没遇到。或者说,遇到的时候太晚了而已。
  可看着信,他还是有些不理解:“你就是为着这个?”
  婉初摇摇头:“先前我无意里听说大哥想要金子,我本来想给他算了。结果碰上个什么人,说是母亲叫她来同我说被大哥囚禁住,叫我快走。你说,我怎么能不顾忌她自己走呢?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找她,也不知道她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得了这信才知道她不过是为了同他在一起,存心骗我……我只是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自私的母亲。”
  说着眼眶子又红了起来,赌起气来一样,有一茬没一茬地揪着裙边上钉着的一圈蕾丝花边。不知是哪只指甲勾起了一小截丝线,正被手指头夹住。仿佛是被人拿住了短,一拉,花边都心虚地缩在了一团。她还是不解气,不停地去拽那根快要绷断的丝线。
  “丈夫是她自己选的,那时候就知道是个风流的。既然嫁了,人家容了她,她怎么就不能有稍稍容人的量?她怎么就不肯顾念我一点,给我一个完整的家?非要带着我四海漂泊,自己整日饮恨?”婉初喃喃道。
  荣逸泽知道她在赌气,这些话不过是任性时随口说说,可他听来却不免心忧。有朝一日,她会不会顾念那个孩子,给他一个完整的家?虽然他自觉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在感情的事情上,他总不愿勉强于她。
  牵起她的手,很是认真地问她:“那你呢?你可愿意为了那孩子同他在一起?”
  婉初怔了怔,这是她一直没认真想过的问题,也知道想也想不出什么答案,所以把这一切不得不面对的痛苦抉择都一股脑儿地归责给母亲。
  “我不是现在就要你说个答案给我,但是婉初,如果你不想清楚,早晚有一天你心里这个结会越来越大,越来越难解。”
  “我原本想把孩子要回来……可是看见他那样子,我张不了口……”说着又哽咽起来,“你不知道,当初素瑾多可怜,哭着跟母亲求。她就是不肯留下他们!……我原来从来都没怨过母亲,觉得她离家也是情有可原,感情的事情原就容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可我现在真是恨她,要是母亲当初肯有一分容人的量,后面我就不会那么苦了。既然母亲自己也做不到从一而终、矢志不渝,又怎么能要求阿玛?”
  荣逸泽揽过她,轻拍她的背。这时候跟她谈孩子的问题,确实是难为她。等到他们也有个孩子,也许,她就没那么难了。这样做未免自私,可感情的事情本就没道理和公平。
  他替她擦了擦腮边的泪:“不怕你恼我。在我心里,你不知道我多感谢伯母。人生一世,谁也看不到那么远。不过是兜兜转转,我更感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成全。”
  如果没有这一段磨难,他又怎么同她走在一起?怕是她顺顺利利地嫁给了沈仲凌,每日里叫着劭岩一声“小舅舅”,过着深宅大少奶奶的日子。他于她的生命顶多是点头之缘,几次目光的交汇,再不会更多。
  她心里又怎么会不明白?“可母亲总不该骗我。”
  他又微微一笑:“你又怎么能肯定,给你带话的一定就是伯母派使的?”
  婉初放在远处的目光停住了几秒,继而笃定地说:“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怕也就母亲做得出来,她是风一时雨一时惯了的人。说是因为从小就漂亮、人又极聪慧,从前被祖父宠坏了,后来又被阿玛宠得脾气越发的大。在法国的时候,连我都让着她。不然,祖父那样的名门之家,怎么会有自己独身千里跑去给人做小的小姐?”
  荣逸泽直觉得好笑,这位未曾见面的伯母,得了女儿多少怨气。
  婉初看他笑,急道:“我知道你自是不相信的。你不知道,她少年慧睿,琴棋书画得祖父亲自点拨,十来岁就极有才名在外。有一回又扮了男装参加一个诗会,在诗会上正遇上南下办公务的阿玛,叫他给点破了身份。母亲哪里得过什么委屈,又是羞恼、又要逞强,便当场出了一个对子,同在座的说,谁对得出她的对子,她就嫁给谁。对子一出,果然是没人对得上。
  “阿玛只当她孩子心性不同她一般见识,只是在旁边发笑。母亲就恼了,说你既然对不出,还笑什么?阿玛就说:‘我长你十几岁,有妻有妾,儿子都比你长——我对了这对子出来,你到底是给我做小,还是要给我儿子做妾?’
  “母亲本就是个任性的便道:‘你对得出,我就敢嫁!’
  “阿玛从小在宫里读书,也是名士大儒教导出来的。那天也多喝了几杯,当真就对上了她的对子。母亲当场恼得回了家。
  “这件事情,大家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笑也就罢了。谁知道她当真独自一人远奔了京州。你不知道我母亲祖上,扬州十日之时,族人几乎被旗人灭了门,侥幸活下的这一支誓死不入仕、不同旗人通婚。
  “母亲私奔做小不说,还是嫁给一个旗人王爷,你说她不是任性妄为是什么?我祖父怎么能容她?差点叫人把她从京州绑回来按族规处置。
  “阿玛当时同她打商量,要送她回去,或者再觅他人许配,是她横竖非要坚持嫁给阿玛的。阿玛也知道自己不过一时玩笑,却让母亲这样牺牲,便宠得厉害。也曾携母亲去祖父家登门谢罪,是被祖父大棒打出来的。
  “她年纪小,心气高,又得了这样的委屈,阿玛更是一味恩宠。只是她一副宁折不曲的性子,怎么在大宅门里生存?不过就是折腾别人,再折腾自己。虽然后头做了当家主母,不见得旁人真是心服口服,自然有眼馋心恨的。
  “记得那时候素瑾也再三央告,说阿玛待她绝无逾越,只是以礼相待,都是她一厢情愿,孩子的事情也是另有隐情。可母亲就是听不下去,查都不查,直接把她赶走。后来想想,我怕这事情也是被人摆布了。”
  这些旧事却是他头一回听说,言语间自然难免怨怼。婉初骨子里头这份任性,倒是从她母亲身上得了几分。
  荣逸泽和声安慰道:“就算她从前任性妄为,这件事情上,倒不一定真的骗了你。你想想,她若是真心不想叫你知道,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地叫人吓唬你走。谁家子女会在父母有难时离开?怕是有旁人想叫你留下来罢了。这封信也许更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猜伯母也许是怕你有一天知道了真相,迁怒了别人,才特意留信解释的。”
  婉初歪头望了望他,她倒真没这样想过。可想想,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又想起母亲留给傅仰琛的信,继而恨道:“那就是那位大哥做的好事了!他不过是想要金子,怕不知道怎样骗了她去!”
  荣逸泽轻叹了一口气,他这头为她母亲开脱了,她那头对她大哥成见又深了。不知道傅仰琛最后的愿望能不能达到,他既然答应了他,总得尽些努力。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失望久了,就没有义务再贪恋下去。如果能遇上什么人,这个人无欲无求地在一边盼了她二十多年,婉初,别说是你母亲,就是我怕是也要动心的。就算伯母先头想骗走你,是她不对,但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对女儿开口的事情。人生世上,难免有欺骗,不见得每一个欺骗都是恶意的。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你看,到现在全家人都还不知道我是老二。日子过得越久,越是没有张开口说出真相的勇气。于是就想,就这样算了吧,何必再起波澜?”
  婉初唇角一抿,嗔了他一眼,手指在他额上一点:“说实话,你是不是得了他们什么好,这样费心给他们做说客!”
  荣逸泽摆了一副被冤枉的表情,轻笑着捉住她的手:“都是一家人,不做和事佬,难道还要我煽风点火、火上浇油不成?”
  “那母亲也不能躲着不见我。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婉初嗫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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