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瑨劫后余生的激动褪去,只剩下疑惑。
这本不就是嬴渠的安排吗?为何不借次时机杀了他,难道嬴渠不知道?不知道他想废立他,拥护蓝田君?
蓝田君?
嬴瑨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忽的就明白了。
嬴渠不杀他,是因为他身后有着荫庇相护的庞大宗室,他若是死了,那些宗室就会借机发难,到时事情只会变得更为棘手。
但是蓝田君不然,蓝田君只是他们宗室手里傀儡,死了也就死了。
嬴渠这是在给他台阶下,獂王谋逆的事可以全推到蓝田君的头上,反正死人是不会为自己申辩的,同时嬴渠也是在警告他,警告他不要太过妄为。
人越是老,就越该学会收敛。
嬴渠驱马过来,没有下马,俯视着嬴瑨,他的眼睛很冷漠,但唇边还是带笑的,道:“大庶长受惊了,秦国的肱骨之臣,竟然遇此危险,寡人甚是担忧。”他的笑很温和,声音也是关切备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好心。
嬴瑨拱手道:“承蒙君上挂念,老臣无碍,只是这山林危险,危险重重,老臣劝君上下次还是不要涉入过深,以免殃及自己。”
嬴渠笑道:“大庶长多虑了,寡人还年轻,尚能挽弓,倒是庶长,这把年纪不防在家安养天年,不然危机之时,跑不动逃不脱,岂不悔之晚矣。”两个人都是话中有话,指的是什么大概只有他们自己懂。
最后嬴瑨道:“君上说的有几分道理,老臣会慎重思量的。”
风很硬,隆隆的吹着,魏姝的头发都被吹乱了,而且还下起了大雪,落了她一头,一身,连沾的胡子上都是。
智姚好生劝她说:“还是先进帐吧,再这么冻下去人都成冰块了。”
其实是他冷,魏姝不说话,他也不好意思回帐子里去窝着。
魏姝哪里能回的去,这里虽然冷,但她只有站在这里心才是安稳的。
魏姝看了眼冻的嘴唇发紫的智姚,道:“大人先回去吧,不必陪我,珮玖不冷。”
智姚也不想再同自己过不去,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别等太久。”
魏姝说:“好”
智姚刚回帐,子车罟就回来了,魏姝立刻问:“如何?”
子车罟下马,愤懑的说:“什么如何?君上猎的是虎,猛虎,我看见是都吓懵了,等反应过来已经三箭穿了喉咙。”又道:“不赌了,不赌了,本来也不可能的事。”语气不太愉快,大概是觉得很没面子,输给君上也是输。
魏姝沉吟道:“猛虎?怎么会有猛虎呢?”
子车罟也说:“是,这林子不是外林,算是秦国宗室的囿园,不可能会有虎的。”
魏姝没说话,她突然的想起此前嬴渠的叮嘱。
……
“秋狩时莫要往林深处跑,里面有猛虎,别让寡人担心。”
……
里面有猛虎,猛虎,她当时没有注意到,现在盟的回想起来,嬴渠他根本就是知道的,是故意的。
子车罟不然,他还在疑惑中,就听魏姝问:“那猛虎可咬死了什么人?”
子车罟面色变得很不好,说:“还真咬死了一个,蓝田君。”
魏姝便懂了,但她没说破,只是离开了。
智姚也知道了蓝田君的事,看到魏姝掀帘进来,平淡的道:“君上这是开始动手了,肃清秦廷”
魏姝点了点头,没说话。
智姚又说:“正好,我们可以多安插一些自己的人进来。”
魏姝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冰冷的说:“自己人?到底是我的人还是齐公的人?”
智姚脸色沉了沉,他笑不出来,但还是笑了,说:“没有什么区别,你和齐国和赵灵先生都是一起的。”
魏姝没说话,也没什么可说的。
智姚笑说:“有齐国这么一个靠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魏姝冷笑说:“你当齐国是靠山,我当齐国是刀山。”
智姚笑了,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
魏姝却笑不出来,她只是沉默,她若是一切都按齐人的要求去做,结果只会害了秦国,只会让嬴渠对她心生厌恶。
过了许久,她说:“这世上谁都可以厌恶我,我都不在意,唯独嬴渠,他不同,我不想他讨厌我,更怕他恨我,这种心情,先生是不会懂的。”
她不想将自己和秦国同时置于嬴渠的面前,让他抉择哪一个更重要,因为这结果是毫无疑问的。
世上没有多少君主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辜负自己国家。
烽火戏诸侯,亡国之君,笑话而已。
嬴渠他不是周幽王那样的昏君,所以魏姝也不会愚蠢去自取其辱,她要和秦国站在一起,永远的,无时无刻的,甚至要比嬴渠更爱秦国。
智姚看着她,没笑也没说话。
魏姝起身行了一礼,离开了。
外面寒冷,帐子里温暖,她在帐子里时身上发上的雪化了,融成了水珠,等她在出帐时脸就花了。
但她自己还未觉得,恰好嬴虔看见她了,诧异的不行,说:“你这脸怎么花了?”
魏姝忽的就明白了,心腾腾的跳,说:“没事?”
嬴虔只是盯着她的脸看,不说话,那眼神吓人极了,魏姝觉得就要让他看透了,转身要走。
嬴虔想起来了,难怪他总觉得这个珮玖眼熟,现在珮玖脸花了,漏出白皙的皮肤,黏的胡子也掉了些,他一下子认出来了,这个什么珮玖分明就是魏姝,他只觉的怒火从小腹一直烧到头顶,喝道:“你给我站住!”
魏姝自然是不会站住的。
嬴虔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转身,又一把将她的胡子全都蹭掉了,接着他的眼睛就红了,像是与多年未见的死敌狭路相遇,恨不能此刻就抽剑动手。
他厉声道:“魏姝!”
魏姝也吓坏了,仿佛又回到了洛阴那次,但她还是有理智的,冷静的说:“你先别吵。”
然而嬴虔根本没听进去,他只觉得愤怒极了,
难怪了!
难怪总是能在秦宫里看见她,原来她本就住在秦宫里,和他的弟弟,秦国的国君日夜的待在一起。
他以为他的弟弟重用的是什么良臣名士,没想竟然是一个女人,还是这么一个妖孽祸水。
嬴虔冷声道:“魏姝你可真是厉害!白日里混乱朝堂,晚上再爬到床上去迷惑君上。好厉害的手段!”
他已经愤怒冲昏了头脑,自然也不会记得自己还曾对魏姝的谏言大为赞赏。
他讨厌的是魏姝这个人,只要是她做的,便无一是对的,这种偏见在他心里已经根深蒂固,况且还有先君临终前的殷殷重托,魏女绝对不可以留在秦国。
魏姝也生气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羞辱,她的身子都气的颤抖,嘴唇发紫,又怕又怒的吼道:“注意你的言辞。”
嬴虔无比的愤怒,吼道:“注意言辞?注意什么言辞,走!你现在就跟我见君上去!”他一定要让嬴渠把她撵出秦国!
嬴瑨身上负伤,正要回去休息,却听见了嬴虔的话,其实不必他在场亲耳听见,用不了半个时辰魏姝是个女人的消息就会在秦廷和宗室里传的沸沸扬扬,所有人都会知道。
嬴瑨听完就笑了。
一旁的宗室嬴伯道:“大人为何而笑?”
嬴瑨笑道:“女人,他竟然重用一个女人。”下一刻他又突然变得十分阴冷,说:“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自以为翅膀硬了,如今看来还是得要老夫好好教教他,教他这秦国的国君该怎么当。”
嬴瑨的眼神非常阴毒冰冷,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吐血信的蛇,可怕又恶心。
第62章 六十二
宫殿不大,炭火烤得热气腾腾的,非常温暖,嬴渠刚刚回来,貉子披风上粘的雪一遇这热气就化了,凝成一滴滴小水珠,他正将披风解下,嬴虔就闯了进来。
私闯君上寝殿,单这一个罪名就足够嬴渠杀他千百次的了。
然而嬴渠只是皱了皱眉头,将披风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然后坐回了矮案旁。
一同进来的还有魏姝,她是被嬴虔扯进来的,脸是花的,衣裳是乱的,发髻也散了,看起来很狼狈。
嬴渠猜到了,魏姝的身份暴露了,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头疼,那些老宗室一定会借机发难,心里已经开始思忖着应付的对策了。
嬴虔扯着魏姝的衣襟,怒目圆睁,道:“嬴…君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怎么会在秦国!”他差点直呼君上名讳,幸好及时的改口了,看来还是有理智的。
嬴渠皱了皱眉头,样子颇有几分为难,他也不知道如何同嬴虔说,默然了许久,平静的说:“她怎么会在秦国?是寡人派嬴潼接回来的。”
这绝对不是嬴虔想要听到的答案。嬴虔怔了下,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然后怒道:“君上!您怎么能再将她接回秦国!”
嬴渠再度默然沉吟了一会儿,很认真的回答道:“因为寡人喜欢她”
嬴虔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体冰冷,嬴渠他一定是疯了,疯了,要么就是被这妖女给迷惑了,此刻他连要说什么都不知道,气的要昏厥。
魏姝也哑然了,她看着嬴渠一句话也说不出,就是这么平淡的,简单的一句话,却好像击中了她心里最柔软的角落,让她良久的怔然,心里流淌过一种异样的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