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玹的头发长了,碎发梳了起来,那双碧色的眼睛就更加的显眼了。
石门一战,他立了功,和白英一起被提到了骁骑营。
石英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叹了口气,将装着清水的陶罐给他,说:“我知道,是那些人偷的你的玉,可是你也没法证明那玉是你的。”
长玹停下了,他没有再咬饼,而是垂着眸子,一动也不动。
……
“可能以后也见不到你了”
……
“唯有这玉,从小就不曾离身,你收着,省着忘了我。”
……
“不许卖了,不许丢了,很值钱的!”
……
他攥了攥手里的烙饼,指节泛白。
白英看着他,很没有办法,一次沐浴,白英和所有人都看见了,长玹身上有一块铁烙的疤,那是一个奴字,是魏字,白英知道他是奴隶,却怎么也没想过,这个碧眼的少年,竟是魏国的死奴。
一个死奴,即便以后脱了奴籍,身份也是洗不掉的,更是升不了军官,置不了粮田。
白英说:“那玉自有子车罟将军处置,你非动手重伤了他们,这又是何必呢!况你本是魏人,不比秦卒。”又说:“我知道是那些人觊觎你的玉,可现在只能姑且等着,明日看子车罟将军如何处置吧。”
白英长叹了口气,他也厌恶军营里那些咄咄逼人的宵小,可又能怎么办,长玹他到底是个奴隶,是个外人,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只能任那些人泼脏水。
白英说:“吃完早些睡吧”便回到床榻上裹被入睡了。
次日,魏姝起的早,精神抖擞的。
燕宛一边给她穿着衣裳一边问:“姑娘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
魏姝笑意盎然的说:“我要去找嬴潼姐姐。”
燕宛手下一僵,她觉得自己是听错了,这魏姝昨日还不给嬴潼好脸色,今日张嘴就姐姐的叫上了,很诧异,打探着问她:“姑娘去见嬴潼做什么?”
魏姝说:“自然是去学马。”又很着急的说:“燕宛快点,我这穿的差不多了,可以走了。”
燕宛急忙说:“姑娘还没用吃食!”
魏姝随手抓起一块烙饼往嘴里塞,胡乱的说:“好了,快同我走!”说着推开了门。
嬴潼向来起的早,此刻正坐在矮案旁读着一卷竹简,是兵法,她自小喜爱这些,每日参读,一身铠甲,衬的格外英气凌厉,颇有武将之仪。
嬴潼正读着,听有人敲门,说:“进”见是魏姝,便笑了,嬴渠是同她说过,只是她没想魏姝会起的这么早,随手将竹简放下说:“姑娘是来学马的?”
魏姝笑着说:“是,嬴潼姐姐。”
嬴潼这便笑的更甚了,没想一夜之间,魏姝竟也以姐姐叫她,意料之外。
魏姝走过去,跪坐在她身侧,很讨好的说:“嬴潼姐姐是生我气了吗?”
嬴潼说:“没有”又将汤面推给她,问:“起的如此早,可用朝食?”
魏姝说:“吃了些烙饼,不饿。”
嬴潼爽朗起身说:“好,那便同我走吧。”
两人这便起身往马场去,嬴潼向来进出秦宫自如,守卫不做阻拦。
清晨时,天气尚凉,薄风渗进衣领,天边日光熹微,苍穹透白,黄鸟轻啼,略带萧瑟。
嬴潼将她带至马厩,仔细的选了匹马驹,牵给她说:“昨日你择的那匹是良驹,却性子太烈,难以制服,你且来试试这匹。”
魏姝笑说:“谢过嬴潼姐姐”
嬴潼牵着马辔,魏姝翻身而上,确实是轻松了许多,温顺的马匹在她身下缓慢的走着。
嬴潼看着魏姝,不禁笑了,她了解嬴渠,毕竟是一同长大的,他向来不轻易开口求人,昨日夜里来托她,她着实惊讶不轻,不过西南的事确实棘手,他无暇顾及魏姝,又恐嬴虔伤她,才有此托付。这个嬴渠脾气虽然温润,却很少对旁人这么上心,嬴潼通透,猜得一二。
另一边,骁骑营中一片肃穆,众人都在看着,等着子车罟如何发落,污蔑长玹的秦兵名为张魁,样子魁梧,战场上也骁勇,只是为人品行不端,好欺软怕硬,手脚也不干净。
而秦军中,其实除了白英,大多数人还是偏袒张魁的,同袍浴血,怎么也比跟这么一个魏人要亲,况且还是个魏奴,虽然讨厌张魁,却更不愿意同奴隶在一个军营里。
子车罟接过红玉,他本以为是军中琐事,可那玉上竟是一个姝字,他的脸色就变了。他想,这玉如果不是长玹偷的,那便是魏姝馈的,女子馈玉,是为何意,怕是没人不知。
张魁不觉,还在说:“将军,他一个奴隶,怎么会有如此连城美玉,绝对是偷得,无疑!”
子车罟沉默了一会儿,问长玹:“这玉是你偷的?”
长玹却是沉默的。
如果真是窃玉,那事情非同小可,子车罟还要开口,见嬴渠走来,面色一僵,竟不知如何是好。
子车罟知道嬴渠同魏姝的关系,很暧昧,不光是他,秦国谁人都知。嬴渠护着魏女,嬴渠要娶魏女,各种传言风风雨雨。
若真有馈玉之事,那嬴渠定会不悦。若嬴渠和嬴虔一样,生气就是破骂打人也就罢了,偏偏嬴渠是不同的,他生气时不会说话,冷的慎人,很让人害怕。而且他也是会责罚人的,心冷又狠,但面上还是淡淡的,不愠不火,让人连求情都说不出口。
子车罟面色青白,想着何时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不是他不帮长玹,实在是时机不好,他只得将玉和事情原委说与嬴渠。
子车罟尴尬的说:“兴许这玉…真是窃来的。”
嬴渠只是看着那玉,没说话。沉默是很可怕的,尤其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难辨喜怒。
过了一会儿,嬴渠问长玹:“这玉是你的”
长玹也在看着嬴渠,碧色的眼睛,很冷漠,然后他点了点头。
嬴渠便将玉还给了子车罟,很平淡的说:“军中偷窃,仗责四十。”
子车罟就蒙了问:“仗责谁?”
嬴渠淡淡的说:“谁窃他玉,便责谁”原来是打张魁。
张魁立刻跪地,膝行着求饶说:“公子,我是动了他的玉,但这玉肯定也不是这奴隶的,这玉定是个女子的,谁家女子会将自己许给一个奴隶,他也是偷的,公子为何不重罚他?”
子车罟脸色惨白。
嬴渠看了张魁一眼,眼眸冰冷,语气却很平淡,他说:“仗责八十,逐出军营。”
张魁愣了。
八十,那就是杖毙,他不会有命活的,他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子僵硬,脑中胀白。
子车罟犹豫的低声说:“公子…会不会重…”子车罟话没说完就噤声了,他看到了嬴渠的眼睛,很冷漠,只是看了他一眼,子车罟便怕了,后背的里衣都被汗水溻湿了。
子车罟知道若是自己再多说,也会被一并责罚,他便不敢再多言,眼看着张魁哀嚎着被拖了下去,心里也因他的哀嚎而剧烈的颤抖战栗,等嬴渠离开了,他这种害怕才渐渐消退。
只有白英很高兴,很不可思议,他看着长玹,像是看着一个蒙尘的宝贝,打量又欣赏,低声的对长玹说:“你可真了不得,这秦公子竟然这么向着你,你说,你们之前是有交情?还有这玉!哪家姑娘?馈玉给你?生的如何?美不美?你们…内个过没有?”
白英接连发问,眼中惊喜,长玹却连看也没看他,转身离开了,脸色冰冷。
白英习惯他这幅冰冷的样子,嘴上叫嚷:“你别走呀,生的如何?何时成亲?别忘叫我喝杯酒,哎?你等等我!”
魏姝同嬴潼练了一天的马,从勉强上马,到现在,她已经可以游刃有余了,同嬴潼一起也很是开心,只觉得昨日同嬴潼丧脸是件很丢人难堪的事,原来秦国的女子都是这么好相处的。
暮色缅缈,马匹在金色的暖光中缓缓慢步,飞鸟倦啼,成群向南而去,簌簌风起,卷得飞沙走石扑地滚滚。
嬴潼见时候不早,说:“今日便到此,回宫吧。”
魏姝笑着说:“好”
两人这边往秦宫而去,魏姝身子疲惫,腹中辘辘,嘴很甜的说:“明日姝儿还可以去找嬴潼姐姐吗。”
嬴潼笑说:“自然”
天边已近暮沉,光芒打在黑色的高石墙上,昏黄又沉闷。
嬴潼叫她说:“姝儿”
魏姝说:“何事?”
嬴潼看着她懵懂的样子,说:“别让嬴渠失望”
魏姝便笑了,说:“我会好好练马,不会让嬴渠哥哥失望的。”
嬴潼面色微顿,她想说的并不是练马,她很了解嬴渠,他对魏姝上了心,而魏姝若是真的选择了他,嬴渠便容不得她背叛,嬴渠他就是这样的人,很温润,也很可怕,他会对她很好,甚至会为了她而退步,可她若是欺骗他,背叛他,终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嬴渠不会伤她,更不会杀她,但是这世上有比杀人和伤人更可怕的手段。
嬴渠,他很深情,也很绝情。
而魏姝呢,她的嘴太甜了,也太虚假了,虽然本性并不坏,但也绝非件好事。嬴潼只是很替她担心,怕她最终会将自己给害了。
魏姝却不觉,摆手说:“嬴潼姐姐明日再见。”
嬴潼微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