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幽僻冷宫荒废芜杂,就连人的心也早就化成了枯木,成了死灰,可是谁唱着夏日碧荷的旖旎柔情?是谁钦慕江南莲花深处的幽会?又是谁对情郎有着灼灼热烈的期盼?
仿佛被牵引一般,国主循着声音来到了冷宫的侧院里,这进小院竟是出人意料的干净整洁,虽四壁皆空,但一应摆设都十分齐整,而院中的一棵悬铃木挂着冰晶雪白的雪珠,更增添了小院清寒素白之感。
那清越的歌声竟是从树梢上发出,国主循声望去,在瞩目到窅娘的一刻,七窍魂灵飘飘然如飞天际。
窅娘一身素雅的单衫,瘦薄的身子仿佛展翅欲飞的白鸥,娇俏而灵活地旋于枝头。
她脚尖轻踮,仿佛是生长于枝头的一朵皎洁白花,又或者是栖息于枝头的小鸟雀,仿佛是迷失不知所踪的妖灵,飘渺轻远地让人抓不住。
而她的面容,于妩媚中有一股柔弱,于妖冶中有一股哀怨,真真地将国主的魂魄都吸了走。
这副面容好熟悉,似曾在哪里见过?
国主费力思索,可是一时片刻也想不起在何处见到过此曼妙勾人的女子。
窅娘轻轻哼唱着曲子,飘然旋转着身躯,当一曲终了的时候,将手中的数尺白绫抛向了树枝,悠悠望着小雪飞舞的天空,望向宫殿的深处,凄然道:“嫔妾这一辈子是再也见不到官家了,嫔妾只愿下辈子再与官家相会,只愿下辈子再也不是局囿于宫中的女人,与你只不过是民间普普通通的夫妻。嫔妾,这一辈子,就只爱你一个男人。”
说罢,她将白绫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双脚蹬离了树枝……
国主终于想起,她就是曾经的窅娘,他忙冲了出去,将窅娘从树枝上放了下来,抱在自己的怀中,急道:“朕已经来了,你为什么这么傻?”
窅娘尚有一丝余气,微睁了桃花眼,幽幽问道:“是你么?真的是你么?我好想你……”一语未尽,竟晕了过去。
国主愣了一愣,就连嘉敏也不曾这样以“你我”来彼此称呼,而她,如此直白,如此温存,是最触摸内心的挑逗,以及最坦诚的欲望。
国主将窅娘抱出了冷宫,又命太医火速赶来,太医诊脉之后,略皱了皱:“娘子忧思过度,已经伤及肾精,又常年食不净、衣不暖,气血两亏,积年累月,已成了大气候。”
国主心中大为内疚,“都是朕的疏忽,若不是居住在冷宫中,她也不会受这样的折磨。”
太医道:“若要调养也不难,只是要费些心费些时日而已,但凡以后衣食用度精致些,或是再也不用像曾经那样忧思,就会有慢慢养好的一日。”
“她当然会有养好的一日,因为朕要复她窅贵嫔的身份,一应物品用度都必须是精细备至,朕要她之前所受的全部委屈都补偿回来!朕要让她以后的日子是锦衣玉食!”
姚海大吃一惊,说道:“可是窅娘曾经犯了大过,曾对圣尊后大为不敬,窅娘本是冷宫罪女,若是让她一跃而成嫔,祖宗之法,实无先例。”
国主不悦道:“朕知道你担心什么,窅娘纵然有错,可十多年的时间也足够她赎罪了。至于祖宗之法都是死的,难道以后朕每做一个决定都要翻翻祖宗的家法么?!你最近的话是不是也太多了?!”
姚公公浑身一凛,如此一想,自己近来的确是屡屡进言,惹得国主不悦了,缩着身子立在一边,再也不敢多言一语。
菁芜侍奉在侧,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以袖角擦拭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道:“官家万岁啊!老奴以为再也见不着您了!老奴……老奴……”她一时激动,竟然呛得说不出来话,亏得一个小宫女给她捶了捶背,这才缓过一口气。
国主见到她也颇为惊讶:“你不是菁芜姑姑吗?”
菁芜的鬓角染上了风霜,脸上也增添了许多斑点皱纹,可神情样态依旧是令人嫌恶之样,实在不像是忠良之辈,国主对她尚且有一丝耐心,不过是怜悯她是服侍自己的故人。
菁芜咽了咽口唾沫,激动地呼道:“官家还记得老奴!老奴也不知道祖宗积了什么德,还能蒙国主恩赦!官家可能不知道,老奴和窅娘在冷宫中吃尽了苦头……”
☆、第四十九章 释囚徒(2)
国主有些不耐烦听菁芜废话,抬手道:“也多亏了你不离不弃,在冷宫中对窅娘尽心照料。你年纪大了,若是身体不舒服,尽管请太医给你开药,若是手脚不便,也可以让茗淳宫的宫女们去做这些事。”
菁芜欢喜得眉飞色舞,伏倒在地上,响亮地磕了一个头,大声道:“谢官家隆恩。”
恰在此时,温暖的帘帷中传来一声柔弱无力的叹息,国主一喜,知是窅娘醒过来了,走到她身畔,见她星眸微睁,红唇天生微微翘起,面色是小麦肌色,又透着苍白之颜,虽然姿色比不上嘉敏、乃至裴嫔,但天生一股妩媚之态,竟将后宫中所有的佳丽都比了下去。
更何况她脖子上的那一抹淤青的勒痕,更诉说着刚才惊险的一幕,以及她往昔遭受了多么不公而残酷的对待。
窅娘的眸光在国主的脸上、身上逡巡,傻傻地笑了笑:“我是在做梦吗?是你吗?”
犹如坠在了深深的迷雾中,她伸出了枯瘦的手,轻轻划过国主的脸,轻轻地、梦呓般地呢喃, “十多年了,原来你的额头也有了浅浅的细纹了。十多年了,无数次在梦中与你相会,可是醒来总是很惆怅,很孤独,也很绝望。有时候想,那么痛苦,为何不早点了结自己,可是我不甘心啊,不甘心还来不及让你知道我爱你,我想你,就这样白白地来了一世。可是,冷宫的日子真的是好苦好苦,而我的盼望也永远没有尽头……”
窅娘泫然落泪,冷冷的泪水滴在国主的手上,让他的手心轻轻一颤;窅娘的手指尖也是凉凉的,划过他脸上的肌肤时,带来一片冰冰的沁骨之感。
国主不觉也怜悯情动,伸出手握住了窅娘的手,深深说道:“你不是在做梦,朕在你身边。”
窅娘感触到国主手的温暖,脉脉地凝视着他温柔而深邃的眸子,突然拔了头上的簪子狠狠地戳向了手腕,国主尚且来不及阻拦,窅娘的手腕上已经蜿蜒出了细密的血水。
看到手腕上的血,感受到那锐利的疼痛,窅娘愣了半晌,傻傻地问道:“这是真的,是真的……”
窅娘这番恍惚、虚弱、痴情而惊慌失措之态,更触动了国主,他替窅娘温柔拭去手腕上的血,安慰道:“以后可得好好活着,别再做傻事了……”
而窅娘却突然揽手抱住了国主,她有些苍白无血色的红唇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印上了国主的唇瓣,让国主猝不及防。
国主要推开窅娘,推开这个单薄柔弱的女子,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可就在那一刹那,他想起了嘉敏,嘉敏与林仁肇的一幕幕……嘉敏对他的不在乎……
明明她已经不在乎了,为何还要总是想起她?
国主的心中涌起酸涩、难受之感,他闭上了眼,任窅娘在自己的唇瓣印上了柔弱无力的唇迹。
窅娘越发妖媚,双手像是枝蔓一样勾住了国主的脖子,柔弱无骨地缠着国主。
国主能感知怀中娇俏的身子渐渐变得温暖,像是一个小火球似地偎着他的胸膛,可是对这个娇柔的身体,他并没有过多的兴致。
他轻轻地分开了窅娘的手,温言道:“你的身体还不太好,好好养着。朕会再来看你。”
“可是 ……”
“朕懂得,以后你会一直居于茗淳宫中,那冷僻之地再也不会拘囿你。你放心吧,朕不会亏待你的。”
窅娘点了点头,而目光确是惶惑的、惶恐的、却又是忐忑的、小心翼翼的,一直到国主走出去之后,窅娘才收了那让人忧悯的目光。
菁芜佝偻着腰过来,给窅娘道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如今出了冷宫,大可凤翔九天!”
窅娘的嘴角闪过一抹得意之色,更有愤愤之态:“也不枉这些年本宫受了这么多的苦!只是那居于正宫的国后实在是可恶!”
“那个小丫头算什么?想当年在老奴的眼皮子底下,她不过还在玩泥巴呢!”
窅娘冷冷一笑,“小丫头?玩泥巴?你未免也太小看她了,当年本宫就已经看出国主尚是郑王时,就已经对这个小丫头产生了情愫,当时本宫就想将这个小丫头除去,没想到她挺有韧性,竟能从掖庭狱中逃了出来,更能一跃而成为国后。”
“那都是因为娘娘被困住了,才让这个小丫头逞了能。”
“是否她的运气还说不定,本宫只知道,国主对她依然深情不逾。否则,也不会对本宫蜻蜓点水、点到为止。”
“那娘娘今后该如何打算?”
“先养好了身体,滋养了容颜,至于其它,则慢慢走着瞧。”
窅贵嫔的复出让宫中聒噪起来,并打破了沉寂良久的后宫,那些地位卑贱的御女们看到国主相继宠幸裴嫔、窅贵嫔,似乎看到了重获恩宠的曙光,一个个精心打扮,尽态极妍,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沐浴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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