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老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原来是那老妪与老伴儿相见的一幕,遥遥只见老叟出狱后搂住老妪,像是哄着小女孩一样,又是给老妪擦泪水,又是逗得她又哭又笑。
国主感慨道:“想不到朕的一时善心,却换来了他们的希望。”
小长老道:“善哉善哉!妙法亦如是!国主已经渐有所悟了,先是放生万兽,此时是放生人命,此为国主的慈悲心,也国主的天性佛性。”
“朕只救他一人,又如何能体悟佛法之精妙?朕在想,有数十年冤错案的何止于那老叟一人?因犯了小错而被拘禁在此,终身不自由,而毁了多少人幸福和期望的,又何止于那老叟一人?所以,朕决定,要重录囚徒,将那些犯罪轻的、关押时间长的,朕都酌情减刑;若是有情有可原的,朕要将他们全都放回去!”
小长老欣慰道:“阿弥陀佛,小僧要恭贺国主,等到国主忙完这一切,小僧将为国主讲述十善业道经。”
国主点了点头,进了殿内,命人将卷宗全都搬到桌案上,自己一人专心致志地批阅着,几乎将一半的囚徒都赦免了罪,又将大半的囚犯减了刑罚,只留下罪大恶极的囚徒,让他们保持原刑不变。
整座大理寺仿佛过节一样喜庆,那些囚徒们以为再也不能得见天颜,却没想到喜从天降,向国主所在的方位连磕三个响头。
国主见众人如此高兴,龙心大悦,此时也正是裴婕妤进言的最佳时机。
且说自从在青龙山裴婕妤救了国主之后,国主对她十分礼遇,虽不宠她,却进了她的位置分,封她为嫔,准予她常伴随身侧。
☆、第四十九章 释囚徒(1)
这一日,国主在书案上翻阅卷宗,正改得认真时,裴嫔端来了点心和热茶,嗲声嗲气地说道:“这都是官员们应做的事,国主交给他们去做就是了,又何必自己劳神费力呢?”
国主颇有些乐在其中:“并非朕不相信官员做得不好,只是朕亲自做这些时,心中能真正感到愉悦平和。”
裴嫔顺着他的话道:“又何尝不是呢!臣妾听说这些日子,每天都有释放的囚徒们在外面砰砰地磕着头呢!”
国主淡然一笑:“他们若真能感念朕的恩德,那就从此重新做人,也不辜负了朕对他们的期望。”
“如今天下人谁人不知国主仁慈宽厚?谁人不敬服国主、爱戴国主?只是……”裴嫔说至此,故意低了头,语声低低,似是十分低落。
国主斜睨了一眼她,“怎么了?为何突然就不说话了。”
裴嫔说道:“只是国主偏心了,国主只顾及到百姓们,难不成就顾及不到自己了么?”
“哦?这话可怎么说。”
裴嫔伤感道:“臣妾想,在宫城外有大理寺关押囚徒,在宫城内何尝没有关押之所。臣妾想到至今关押在冷宫的女人……”
国主掷了笔,略有沉吟。
裴嫔觑着国主的神色,继续说道:“臣妾每每想到她们,就觉得她们甚为可怜。”
国主沉吟道:“朕也知道后宫之中,冷宫是个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方。只是这些被关在冷宫深处的女人们与大理寺的囚徒有所不同,她们所犯的过错与皇族密切相关,她们勾心斗角、用心险恶,甚至谋害皇室子嗣,实在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臣妾知道,罪有大有小,人也有可恕不可恕,可官家近来不是说众生平等么?如此说来,宫中嫔妾犯错,与普通百姓犯错,又有何区别?况且宫中的女人本来就可怜,为了生存,为了苟活,有时也是迫不得已才犯下了错事,还望官家可怜可怜她们,也算是可怜可怜臣妾的忧悯之心吧。”
“祖宗之法,朕不可妄废矣!此事以后再说吧。”
裴嫔不甘心:“官家今日大赦大理寺的囚犯,是因为官家亲眼目睹了老妪的痴痴守候,是老妪感染打动了国主。可若是国主去冷宫处看一看、瞧一瞧,就知道那里面的人活得有多不堪。冷宫中有曾经犯错而被圣尊后关闭的嫔妃,更有烈祖皇帝、元宗皇帝在时而被关押的嫔妾,到如今已有数十年,大多已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妇!国主既然能怜悯大理寺外的老妪,为何就不能怜悯冷宫的老女人呢?”
“你今日来就是希望朕能放出冷宫的嫔妃么?可是冷宫中有你的故人?”
裴嫔额心冒汗:“臣妾……臣妾不过是兔死狐悲而已……有时候做恶梦梦见自己不知何时也被打入冷宫中,就会在噩梦中惊醒……”
“好了,朕知道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国主有些倦怠地挥了挥手,裴嫔不再多言,悄声而退。
国主无心案头的笔录工作,裴嫔的话语在他心头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连同小长老的“与佛如来,同一慈力”、“与诸众生,同一悲仰”的佛经讲解悉数在他脑中徘徊。
他揉了揉额心,大赦天下有先例可循,可关押嫔妃的冷宫……?那是被历代帝王遗忘的阴暗角落,再无过问的道理。
也或许,他可以去冷宫一趟。
国主的回宫引起了阖宫震动,国主去青龙山狩猎之前,宫中清宁,可在国主回来后,一切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国主不仅没有带回来一两只猎物,却带回来一个俊俏的和尚。
主后不睦,而向来花枝招展、尖酸刻薄的裴嫔竟能得近天颜,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宫中的流言像是暗处飞舞的蚊子,迅速在阴暗的角落里嗡嗡飞窜,有人说国后与林将军有染,有人说裴嫔舍身救了国主,还有人说那小长老是得道高僧,能让人起死复生,在添油加醋的描述中,那些传言增添了无数的神秘色彩,引得人遐想连篇。
初雪的那一天,国主批完奏折,漫步到窗前,看漫天飞舞的小雪,万籁寂寂,而一股莫名的忧愁亦然笼上了心头,不知自己忙忙碌碌是为何?
突然地,裴嫔的那些话毫无征兆地浮上了他的心头,想到如今天气已是十分寒冷,城中百姓都点起了火炉,吃着火锅或者炙肉,可是冷宫中的那些人呢?
想到此,他心中蓦然一动,迈开了脚步,在风雪中往冷宫而去。
冷宫的城墙已经斑驳倾斜,似随时都要坍塌。尚未近前,国主便感到一股渗人的寒气逼迫而来,他不得不紧了紧缕金丝织锦银狐毛领,在推开锈迹斑斑门的时候,有了片刻的迟疑。
身边的姚海小心翼翼道:“冷宫为肮脏污浊之地,官家还是别进去了吧?”
国主龙眉微蹙,依旧是走了进去。
破旧的房屋中散发着一股陈腐的臭味,像是混杂着饭菜的馊味,又像是死老鼠的臭味,更像是便桶的骚味,国主感叹道:“果然污浊,非人之地。可在如此龌龊的地方,竟然长期生活了数人,而这样的生活,竟是朕想不到的……”
国主正想着裴嫔所言不差的时候,突然扑过来一个佝偻干枯的身影,那身影紧紧抱住国主的腿,竟像钳子一样搂抱着他不松手。
原来是一个鸡皮鹤发、披头散发的老妇女,癫狂到了极处,竟是神经质地大喊大叫:“皇上!皇上终于来看望臣妾了!臣妾叩见皇上!”她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亮的头,咧开唇角娇嗔道:“皇上不怪臣妾了吗?臣妾曾是无辜的,臣妾只要皇上宠一宠臣妾,臣妾什么都可以做。”
这一幕唬得姚公公不轻,忙将那疯女人从国主的身边扯开,那疯女人此时见了国主,犹如有了一根救命稻草,岂有松手的道理?
国主身后的侍卫冲上了前,将那个疯女人粗暴地扯开,重重地丢在了地上,那疯女的膝盖磕出了血,却还不死心地朝国主爬了过来,哀怨地呜咽道:“臣妾知错了,臣妾知错了,皇上饶了臣妾吧,臣妾再也不敢了……”
她尚未爬行几步,就被侍卫踩住了手,那个疯女人便可怜兮兮地跪爬在雪地里,单薄得像是一张草纸,随时都会被风刮走。
国主凌冽问道:“她是谁?”
姚公公走上前,仔细认了认那疯女人,禀道:“是烈祖皇帝的淑妃,已经疯了,所以才将国主认成了烈祖皇帝。”
国主心中生出一股凄凄之感。
姚公公又进言道:“此女人,是否将她拖下去杖毙?”
国主看向破旧的屋檐下,只见数个衣不布体的女人颤颤巍巍地缩在一起,一个个都是乱首垢面,非人非鬼的样子,稍微干净些的,也全都目光呆滞。
如此一见,果然她们比大理寺中的囚徒还不如,国主心中生出了矜悯之心,挥了挥手道:“都放了吧,让她们迁出宫,若是在宫外还有家眷的,就让她们回老家,若是实在无处可去,就让她们搬居到西苑的养性殿去,一应供应万不可亏待了他们。”
吩咐完毕,国主再无心情,准备踏步离去,在跨出铁门的一刹那,突然间,一股幽幽细细的声音响起,在这小雪的初寒天气里分外清越。
只听得那清宁的歌声唱道: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
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国主听得入了迷,那歌声虽不格外动人,但有着哀怨的委婉,听得人心中凄凄哀哀地,有天地旷远、世间唯剩下虚渺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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