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又心疼,又后悔,拉下脸去求太医院,却也没人愿意专程来她们那儿走一趟,看这样一点儿小事,只推脱说多喝醋,多吃馒头噎一噎,过一阵儿就好了,便客气的将她请出去了。
那根刺在承安嗓子里卡了三天,才最终下去。
但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会期盼那些超乎自己能力的东西了。
对于鱼肉,更是一星也不会沾。
到了甘露殿之后,他或多或少同她一道用过膳,数得出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她对自己,居然一无所知。
在这样临行前的夜晚,他莫名的有些难过。
要是他死在外面,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不会再记得他了吧。
“不是能吃河虾吗,”锦书抬起眼,漫不经心的问他:“怎么吃不得鱼?”
想了想,她又问:“忌口吗?”
“不是,”承安顿了顿,见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自己,在心底叹口气,解释道:“只是小时候……”
“哦,”锦书明白过来,并且适时地打断了他:“我不想听你说那些艰苦岁月,可以闭嘴了。”
承安哽了一哽,随即又笑了。
“哪里就这样娇气了,”锦书也笑了:“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到了渔阳去,难道还要人家给你配几个厨子?”
承安嘴唇动了动,想说他并不是挑嘴,也不是有意为难人,可是话还没开口,就被锦书打断了。
“没有毒的东西,都是可以入口的,不管它在你心里,有多么不堪的记忆。”
她细长的手指捏着汤匙,缓缓喝了一口汤,咽下去之后,方才道:“一人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一人之所恶,天下人之所恶,你到渔阳去,代表的是天家颜面,是圣上的意志,不该有任何叫人生出他意的行为。”
“明明是你不关心我,”承安听她说完,才低声道:“怎么还能说的这样大义凛然。”
这句腹诽的话本是不该说出来的,可不知怎么,他还想叫她知道。
锦书将手中玉碗搁下,温声道:“我跟你一样,曾经很不喜欢吃白粥,你知道为什么吗?”
“哦,不该只许州官放火,”她笑了一笑,问:“要听吗?”
承安点头。
“我生母去世后,父亲便娶了继母,她不喜欢我和两个弟弟——当然,我们也不喜欢她。”
“掌握了后院的女主人,想要磋磨几个孩子,实在是太容易了,”锦书目光有些追忆,道:“我生母三年忌日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儿子,也愈发不喜欢我们,所以就向我父亲建言,说,要几个亲生子女诚心斋戒,为生母祈福。”
“我父亲那个糊涂东西,居然答允了。”
“我跟两个弟弟,就这么被拘在家里,吃了半个月的白粥,一天也才一小碗,饿的几乎半死,亏得外祖母过去探望,才算是结束了这场莫名其妙的祈福,没惹出什么毛病来。”
“你该不喜欢的,是给予你那些困苦的人,而不是那些无意识的载体,”她停了筷子,去端一侧的茶:“就这样。”
她似乎就是有这种能力,话说的又准又狠,刀子一样将人心中的伤口撕的更大,也更深。
可是他也不能否认,这些话在带来痛苦的时候,也使得伤口中的脓血流了出来,愈合的更快。
“我还以为,”承安低下头,复又抬起:“你会奇怪,我为什么要去渔阳。”
他虽是皇子,是楚王,但战场上刀剑无情,便是镇守后方,也不定会遇上什么事情。
一个不好,说不准就回不了长安了。
锦书饭量不大,说话的功夫,便用的七分饱,自一侧宫人手里接了帕子,轻轻擦了嘴。
对于承安说的,她也只是简简单单的说了三个字:“都是人。”
农夫的儿子可以死,士卒的儿子可以死,皇帝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死?
人死了,若干年之后,也只是黄土一抔,出身如何,生前如何,其实并没有什么干系。
将军是人,士兵是人,诸王也是人,他们都在保卫身后这片土地,都在悍守家国。
战场之上,哪有什么贵贱之分。
“主意你已经定了,我也不多说,只有两句话要叮嘱。”
“第一句话是,做出于本心的事情,不要叫自己蒙羞。”
锦书看着他,目光柔和:“第二句是,记得平安归来。”
承安没有立即应声,只是长久的看着她,等到将她面容镌刻到脑海深处去,才缓缓道:“会的。”
剩下的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等我。
第80章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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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既是楚王, 要随军往渔阳去, 便是国事,锦书从他口中得知这消息,避讳着后宫不干政事,也没再多问,圣上抱着承熙回来后, 她也没有提。
倒是圣上主动问了一句:“承安来过吗?”
“来过的, ” 锦书将承熙从他怀里接过, 看着他解开大氅,顿了顿, 道:“是来辞别的。”
圣上显然不想多谈, 随意点点头,便转头去说别处了, 锦书也没追着问个明白。
今晚夜宴, 圣上大概是喝的不少,身上酒气不轻, 神情之中更是隐有醉意。
锦书接过承熙,见胖儿子晕乎乎的躺在自己怀里, 活像是醉倒了一样,也顾不上别的, 赶忙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总不会是喝酒了吧?”
“朕有分寸,哪里会叫这么小的娃娃喝酒,”圣上捏了捏承熙的脸蛋, 笑着道:“大概是被朕抱回来,熏得晕晕乎乎了,睡一觉就好。”
“怎么这样折腾他,叫别人抱不就好了。”锦书有点儿心疼,斜了圣上一眼,轻轻抱怨一句,吩咐人去请太医来看看。
圣上不以为忤,笑吟吟的过去摸她脸颊,道:“好好好,总归是朕的不是,朕认错,好不好?”
他这个样子,锦书反倒有些不好说什么,叹口气,道:“七郎先去洗漱吧,再用些醒酒汤,免得明日头疼。”
圣上目光温柔,瞧了瞧他们母子,往后头洗漱去了。
承安便住在甘露殿的偏殿,听得外头人声隐约传来,心中一阵清明。
大抵是,圣上回来了吧。
他既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只半开着窗,对着窗外那轮冷月出神。
秀娘正在里间给他收拾行囊,衣物自是不必说的,跌打损伤的膏药也不能少,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候,瞧见他这样,便快步过去,咣当一声将窗给关了。
“这么冷的天开窗,你不要命了,”她同宋氏一起将承安带大,感情亲厚,也敢直言:“你不怕着凉,我可是怕的。”
承安扭过头去,向她一笑:“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有个什么用,你一点儿都不往心里记!”知道承安主动请缨往渔阳去后,秀娘对他便颇为不假辞色,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承安沉默着听她在边上絮叨,什么都没说。
毕竟是亲手养大的孩子,秀娘说了几句,见他一直不还嘴,心便软了。
“你呀,好好的做个王爷,留在长安享清福,多好,”她叹口气,语气沉重起来:“战场上刀兵无眼,若是出个什么事,可叫我怎么办。”
秀娘年纪其实也不大,只是常年辛劳之下,人较之同龄人憔悴许多,承安坐在窗边,就着灯光看她,竟发现她鬓边有白发了。
突如其来的,他心中涌上一阵酸涩,只是,毕竟不习惯将心绪表露出来,侧过脸,掩饰过去了。
圣上现下有五个儿子存世,年龄到了,能够往渔阳去监军的,其实也只有最为年长的两个。
楚王承安,与贤妃之子赵王承庭。
赵王其实也明白,这是一个在圣上心里加分的差事,也知道这事儿办好了,会在前朝大大的露脸,倘若处置得当,更会赢得燕赵军心。
可是他不敢赌。
——倘若死了呢?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他即将娶妻,又有母亲要照料,总不能去冒险的。
所以当圣上问出来的时候,他便有些畏缩,下意识的拿余光去瞅承安,希望这个长兄能够有点气度,自己站出来。
但是,见承安那样痛快的出列,应了此事,见圣上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他心里又有点难言的失落,还有点说不出口的嫉妒。
要是他站出来,父皇这样夸赞的人,就是他了吧。
回了披香殿,他照旧去向贤妃问安,母子俩说了会儿话,起身告退时,就被贤妃给叫住了。
“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贤妃示意赵王坐回去,想起今日诸王去圣上那儿问安,便拧着眉头道:“被你父皇训了?”
“没有,”赵王没好意思将自己心思说出口:“母妃过虑了。”
“你是我生的,什么地方能瞒过我去?”贤妃摇头道:“说不说?不说我便吩咐人去打听,一样能知道。”
赵王顿了顿,方才犹犹豫豫的将渔阳之事给说了。
“亏得你还有分寸,没应下来,”贤妃先是一惊,随即大松一口气:“这事儿说的容易,实际上可是难,不去掺和也好。”
“母妃,”赵王有些不甘心道:“你是没见到,承安站出来之后,父皇是怎么夸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