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尔话锋一转,扯没营养的鬼话:“我听闻冬至各官各路要休息十几天,你打算怎么过?不去赌坊摸两把牌或者去粉巷找姑娘乐呵吗?前两天我在街上碰到皓月,她说宋爷陪她过冬至,挺好。”
丹泽立刻说:“你愿意,我们也可以一起过冬至。”
柳一一笑着摇摇头,七份真三分假的婉拒:“我倒想找个人一起过冬至,估摸不成,绣坊东家老太太突然回燕都,挤压的订单从今儿开始做,掌柜着急上火嘴巴都烂了,因为大家冬至都有事,我寻思是个机会,接了一半活计,按绣娘月钱标准,掌柜许诺我冬至过完就转正,不用苦苦熬学徒了。”
丹泽皱皱眉,说:“多少月钱,我给你,绣坊不要去了。”
换以前柳一一肯定小钢炮上线,说丹泽站在高处,拿着几个臭钱打击她的积极性,现在她依旧笑笑,拿自己开涮:“我这人胆子小,拿了别人钱心里总欠得慌,天生劳碌命。”
听起来是打哈哈的自嘲,丹泽知道柳一一已经把卸下的心防,又里三层外三层,一层层建立起来。
他握紧她的手,下意识问:“一一,我们回不去了吗?”
柳一一停了停脚步,继续往前走,叹气:“还回去干吗?”
顿了顿,又接着说:“丹泽,你以前也是吃这口饭的,知道我们是哪种人,即便在人后被骂得一文不值,无论多气,转脸到人前依旧笑脸相迎,其中滋味,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不说不是不疼,是为了生计忍一口气,我想你肯定忍够这口气,才决心成人上人吧。”
柳一一说着,转头看了丹泽一眼:“你太明白自己的优势,也活得明白,所以忍受一切得到今天的地位,我柳一一打心底钦佩你。可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尊严,你可以说我脑子不好,我也承认我脑子没你好使,但你不能轻贱我。”
“事后,我也后悔过,后悔自己没自知之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打从一开始就是错误,所以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我吃一堑总要长一智啊。”
后面的话又变成调笑。
只有丹泽听出话里的悲伤。
柳一一句句话刻他心间,句句话戳中隐藏在俊美皮囊下的昭昭野心,以及人前笑人后哭的感同身受。
丹泽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
他不说话,柳一一下意识以为他又不高兴,急忙撇清:“我方才没说你不好,就事论事而已。”
丹泽微微呼口白气,闷声说:“我知道。”
柳一一听他口气不像生气,放松下来,接着说:“我猜覃夫人跟你说了什么,你半道来堵我吧?”
丹泽犹豫片刻,嗯一声。
柳一一继续撇清:“这事,我得说明,见覃夫人完全与你无关,一个是冬至,我按俗礼拜访,二来我听管家说,是她请的太医院的御医救回我的命,我无以为报,做了两顶小帽子给她的孩子……”
说到“孩子”二字,她沉默下来。
丹泽没有责怪她,先开口:“你当初有身孕,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柳一一思忖片刻,实话实说:“我怕你不要这个孩子,因为我旁敲侧击问过你,你说不是时候。”
丹泽觉得自己冤:“你有和没有是两码事啊!”
柳一一唉声叹气:“算了,丹泽,现在讨论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就当我把这个孩子作没了吧。”
丹泽转头看她一眼,拉着她继续走,声音从前面飘过来:“一一,你总说我不信你,你什么时候信过我?”
问题抛出来,两人都陷入沉默。
隔了良久,已经能看到丹府的巷子口,柳一一忽而开口,直戳人心道:“身为伶人,见多了丑恶嘴脸怎会轻信他人,我对你是例外,可不代表毫无保留,你不也一样吗?不然不会中我圈套。”
一席话彻底撕开曾经所有美好,赤裸裸亮出彼此的最不堪。
同为在泥巴坑里打过滚的人,谁又能说谁身上更干净呢?
两人站在府邸大门口,静默片刻,丹泽还是拉起柳一一的手跨进朱漆大门。
然后从前院到抄手游廊,再到厢房,一路无话。
柳一一的身体状况,丹泽知晓一二,一进屋就把人扶到床上静卧,又叫管家把钟御医开的药煎好,喂她服下。
说一点感动一点软化没有是假话。
柳一一头一次觉得棕褐色的药汁没有想象中难喝。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行动先行想法一步抓住丹泽的手。
丹泽愣了愣,刚想问她怎么了,就看见柳一一满眼含泪,哭得说不出话。
她哭了好一会,才说:“孩子的事,我也有错,如果我早点告诉你,会不会不一样?”
丹泽想说肯定不一样,可说出来又如何?
是增加一人的内疚,还是增加两人的负疚?
最终僵在半空的手落在柳一一肩头,轻拍几下,搂过来,声音发涩说句“别哭了”。
入夜屋外下寒气,寒风又开始鬼哭狼嚎般肆起,屋内丹泽担心柳一一怕冷,在炭盆里多添加两块银碳。
上床时,他先焐热被子,再把热的一边留给柳一一。
柳一一感受余温的同时,跟他说声谢,翻过身,睡自己的。
丹泽紧贴身后,又抓过她的手,皱皱眉问:“怎么冰凉凉?”
柳一一抽回手,低声说从小产后就一直这样。
丹泽除了叹气就是叹气,把人拢怀里,继续给她焐着:“以后冬天,我都给你暖手。”
换以前,柳一一早高兴得屁颠屁颠扑他怀里,如今柳一一只是笑笑,说包个汤婆子就好,不用麻烦别人。
大概得到的时候没感觉,失去的时候才无比怀念,是丹泽当下心情写照。
他搂着柳一一,微乎其微叹气,有一种人回来了,心却走远的不好预感。
这一觉并不踏实,柳一一稍有动静,他就醒了。
柳一一似乎睡得也不安稳,来回翻动,总在喊冷。
丹泽没想到柳一一畏寒,虚到这个地步,只能把人搂得更紧。
两人反反复复睡着又折腾醒,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沉沉睡去。
再等起床已近午时。
柳一一依旧很安静,丹泽不说话,她也不像以前嘴巴嘚嘚个没完。
午饭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随便。
丹泽说柜子里有新做的冬装,她也不穿。
总之昨天怎么来的,今天照旧一身素装。
但不知是两人彼此熟悉,还是在大理寺练就出的洞察力,丹泽总觉得柳一一的变化不仅仅两人矛盾这么简单,还有别的心事。
“一一,你离开我,后来住哪?我知道你没去青玉阁。”他尽量表现出关心,而非审问的架势。
柳一一倒没隐瞒,回答:“我住城西的西门街附近,那儿租子便宜。”
丹泽手里筷子一顿,放下来,语气保持平缓说:“西门街那边是黑市,你知不知道?”
柳一一迟疑片刻,点点头:“我托粉巷的朋友找的,等我把手里活计做完,拿到月钱就换个地方住。”
丹泽想都没想,提议:“一一,你还是搬回来吧,和以前一样,你想做什么我都不勉强。”
柳一一不出意料的拒绝:“我不来了,手上的活太多,料子、绣线搬来搬去弄乱了,耽误工时,掌柜会扣月钱。”
“钱不是问题。”丹泽给她夹一筷子菜,以她身体不好为由,试探道,“你现在这样不易操劳,绣花这种费神的事最好少做,过两天请大夫复个诊,你昨晚喊了一晚上冷。”
柳一一既不答应,也不拒绝,默默吃自己碗里的饭,更多像一种无声反抗。
丹泽隐隐直觉柳一一有事隐瞒,而且在她消失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什么,很让人起疑。
他不动声色边吃边问:“一一,是谁介绍你去西门街住?是不是花妈妈?”
柳一一摇摇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避重就轻道:“西门街那边也没想象中乱,再说我做完绣坊的活计,不久会搬离,你不用担心。”
“你打算搬哪?既然不住,为什么不搬回来,我府上也不用出租子,何况离你绣坊路程不远。”
柳一一依旧不答应,理由也充分,说在丹府容易触景伤情,对养身子反而不好。
话说到这份上,丹泽不好勉强她回府,话锋一转,问她想住哪里,他可以先替她打理好一切。
这次柳一一没拒绝,她想了好半天,似乎真的在考虑丹泽的提议,而后点点头,说等她看好地段再说。
眼见,一切即将水到渠成。
三日后,柳一一借口拿绣线,独自回了西门街,这一去,直到天黑也没回。
等丹泽察觉到不对劲,找大理寺眼线混进黑市摸了一圈,也未找到柳一一的踪迹。
似乎,好像,一天之内,柳一一人间蒸发了。
第228章 一溜歪瓜裂枣
有人一个冬至过得稀烂,有人比稀烂强那么一点,虽然大假,也别想清闲,比如覃炀。
他之前就差把家搬到枢密院,除此以外去得最多就是御书房,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终于挨到冬至,瘫死状赖在屋里,哪都不想去,恨不得吃饭都要人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