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嬷嬷毕恭毕敬回答:“回公主的话,皇后赏赐丹少卿大红袍。”
丹泽立刻从座位上下来,行跪拜大礼,额头紧贴地面,不言不语。
长公主要吴嬷嬷把大红袍给她就成。
吴嬷嬷想起杜皇后的叮嘱,迟迟未动。
长公主会意。娇笑起来:“难不成本公主还能贪了丹少卿的东西,嬷嬷回去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母后不会与我计较。”
吴嬷嬷犹豫片刻,把茶叶留下,告退离开。
大概长公主今天高兴,她玩味看了看青花瓷雕花茶罐,把丹泽叫过来。
上一刻好声好气把东西交给他,下一刻立马变脸,抬手狠狠扇丹泽一耳光。
丹泽半边脸立刻浮出红红的五指印,他咬咬牙关。没吭声。
“知道本公主为什么打你吗?”长公主冷笑。
丹泽握紧茶罐,摇头道:“在下不知,请公主明示。”
长公主大力拉过他的衣襟,两人倏然贴近:“你是不是对母后说了什么?”
四目相对,丹泽坦然:“公主误会,在下并没有……”
一个说字还在嘴边,他被大力推开,向后一个趔趄,没站稳,一屁股摔地上。
他微微皱眉,不动声色摸了摸被摔疼的地方,爬起来,恭敬道:“公主若没其他事,在下今日告退,不叨扰公主过节兴致。”
长公主抬抬眼皮:“本公主让你走了吗?”
丹泽知道对方的意思,但他打心里不想,他不喜欢冬至这种佳节团聚,举国贺拜的大节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滋味,他很小就体会过。
当初母亲因为极美的样貌,被一家大户人家包养外室,他跟着过了几年好日子,学会识文断字。
后来母亲被抬姨娘,他十三岁,夫家只要大人,他被抛弃在府邸对面的街道上,眼睁睁看着母亲抬进侧门,唯一留给他的就是把鸳鸯琴。
再后来的生活,他和野狗没差。
也因为太冷,和流浪狗窝在一起睡。
浑浑噩噩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要不是因为温府施粥,他得以几天饱饭,大概这辈子都不知道吃饱是什么感觉。
还有那个除了母亲外,保护他的小姑娘。
明明个子只到他肩头,身材瘦瘦的,却端着两碗粥站他身边,一脸倔强守着他吃完,大有生人勿进的使命感。
第二天,对方不但拿了粥,还拿了干粮,一样守着他吃完。
第三天。一样。
第四天,依旧如此。
第五天,第六天……
直到施粥最后一天,她悄悄塞给他一对珊瑚珠的耳环,告诉他,当了可以换钱买吃的。
他来不及说谢,对方转身离开。
丹泽握住那对耳环,本想问问名字,话到嘴边始终没说出来。
他想,自己是个难民。有什么资格和大户人家的姑娘说话。
她没嫌弃他,已是万幸。
也是从那天起,丹泽觉得自己天空不再是灰的。
他到河边,把自己洗干净,梳好头发,拿着鸳鸯琴去一家家茶馆找活。
想等稳定生计,穿身体面衣服去找人。
再后来,他夜以继日拼命求一口饭吃,把找人的事情耽搁下来。
一晃有两三年吧,再次相见,物是人非,他二十,猜她及笄。
满天烟花纵情绽放,她竟然认出他,那一刻,他差点落泪,已经来不及。
丹泽第一次明白女大十八变的意义,烟花下,她真漂亮。
他没敢说。
其实丹泽早就借自己权职打听清楚对方的名字、家事及当下的情况。
他知道她喜欢看书,也开始拼命看书。
看她喜欢看的书,珍惜她的每次付出。
想到看书,丹泽记起,家里有一本书没还。
还在神游,冷不防长公主第二巴掌扇过来。
他没防备,挨个正着,火辣辣的疼把思绪拉回现实。
长公主不悦:“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本公主叫几声都听不见。”
丹泽摸摸被打的脸,低头道:“在下没想什么,听闻保和殿这几日找来关外来的乐团为皇上助兴,公主不想去看看吗?”
他语调缓和,如玉石之声,加之他的俊美外貌,让人不禁联想“世间美好”四个字。
换常人,尤其女人,大多愿意与他和颜悦色。
唯独长公主不会,她从来相信什么美好,在她眼里,美好都是骗人的把戏。
就比如现在,丹泽要她去保和殿看表演。真为她好吗?
当然不是。
长公主知道他想走。
走可以。
但得她说了算。
长公主起身,揉了揉他被打肿的脸颊,心疼道:“这么漂亮的脸,打坏了可惜。”
丹泽垂眸不语。
长公主就喜欢他这点,打了骂了,不哀求不喊疼,跟从前那些男人完全不一样。
她对他笑笑:“今天再来一次,本公主就放你回去。”
不管丹泽愿不愿意,他乖乖就范。
离宫时,昏?的天空开始飘起雪花。
他伸手触及一滴冰凉,呼出一口白气。
曾经他只想借长公主的机遇改变自己命运。
只是这场变革,与他料想天差地别。
从宫门出来的一刻,他觉得空气都新鲜很多。
然后快步回家。
自从上次温婉蓉给他挑了几个有规矩的下人,丹泽的三合院和从前大相径庭。
院子有人洒扫,屋里有人收拾置办,厨房按时按点送热饭热菜。
倒有几分家的感觉。
丹泽抬脚进屋,看一眼放在桌上的书,有点羡慕覃炀。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大概是对温婉蓉最好的写照。
只可惜,不归他。也不在他的室家。
但覃府肯定比他这个什么都没有寒舍强百倍。
丹泽想想,压下心头幻想,拿了书穿上斗篷,带着那罐赏赐的大红袍出了门。
他不敢明目张胆找温婉蓉,对大门的小厮提及冬青的名字。
冬青是府上大丫鬟,小厮一听立刻去垂花门传报。
在等垂花门的丫头找到冬青时,她正在陪温婉蓉在屋里说体己话。
冬青还纳闷,冬至大过节的,谁来找她。
温婉蓉笑,打趣她是不是偷偷认识哪个名门望族的公子爷,别人求到府上来了。
两人熟了后,说话没顾忌。
冬青跟着笑,说看看回来跟她汇报,就离开。
一路猜到底是谁,发现是丹泽时,她扬起嘴角渐渐沉下来:“丹大人忘了,上次和奴婢说的话吗?”
丹泽从斗篷里拿出一本书,用袖子擦擦封面,双手递过去:“冬青姑娘的话,在下没忘。就是来还书的。”
冬青半信半疑接过书,看了眼,确实是自家夫人的书。
丹泽笑得和善,又从袖兜里拿出那罐茶叶,递过去:“这是皇后娘娘赏的,在下未曾打开,送给夫人,作为礼尚往来,感谢夫人的帮助。”
他手伸在半空中,冬青却并不接纳。
半晌,她微微叹气,语气缓和:“丹大人,覃府什么都有,而且夫人有孕,不能喝茶,还请大人自己留着妥当。”
“这样啊。”丹泽垂下眼眸,带着几分失落道,“是在下考虑欠妥,叨扰了,告辞。”
说完最后两个字。他头也没回,转身离开。
冬青真不希望这位夫人旧友有事没事来覃府。
她倒不是不信温婉蓉,而是怕自家二爷看见,又生事端。
回屋后,温婉蓉不明就里问她,是谁?
冬青没细说,把手里的书递过去。
温婉蓉翻了翻书,心知肚明,下意识问一句:“他人呢?”
冬青回答简练:“走了。”
温婉蓉看了眼屋外下起的小雪,透出一丝关心:“这么冷的天。好歹请人到垂花门喝杯热茶再走,不然传出去,说我们覃府没规矩。”
冬青也觉得赶走丹泽不妥,但她有别的顾虑:“夫人,奴婢别的不怕,就担心二爷一下猫回来,碰到丹大人就麻烦了。”
温婉蓉明白她所指什么,不免心烦:“我和丹少卿君子之交,有什么可说的?我就不能有自己朋友?再说我天天围着二爷转,他在乎吗?”
冬青替覃炀说话:“夫人,二爷真在乎你。”
温婉蓉翻旧账:“在乎还跟长公主亲嘴?”
提及这事,她心里就膈应:“丹泽是没办法,他无权无势,被长公主看中有的选吗?覃炀呢?说什么长公主主动,我那天就站在他们身后,站了那么久,他们都没发现我,可想多专心致志。”
最后一句话,她满是讽刺。
冬青被说得语塞,就是想帮自家二爷说话。也无从说起。
温婉蓉反问:“我和他生活一年多,两次怀孕,两次他都没发现,这叫在乎?”
冬青劝和:“二爷后来不也跟夫人认错了嘛,就二爷的脾气,奴婢就没见他跟谁低头认错。”
温婉蓉叹气,摸摸肚子:“如果没孩子,我真不打算原谅他,冬青,你没见到那天的情景。说我心里放得下,是假话,但能怎么办?”
冬青没说话。
温婉蓉也没再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