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闻芊颔首,“您放心。”
杨渐拿勺子在汤水中搅了几回,“不过,这聘礼和吉服倒是可以开始准备……你有什么喜欢的,就让晋儿陪你去买。北京够大,你慢慢逛,不着急。”
闻芊笑了笑,“好。”
他还在想自己有没有什么漏掉的事,视线一转落到还在低头吃饭的杨晋身上,忍不住皱起眉,拿筷子在他碗沿边清脆的敲了两下。
“还有你。”
“晚上回自己房里好好睡觉,别到处乱跑。”
杨阁老这么一开口,满桌的人基本上都心知肚明了,用脚猜也想得出他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杨夫人一筷子戳到了碗底,半晌没顾得上夹菜,施百川在发呆,朗许佯作耳聋地埋在碗中认真扒饭,唯有杨晋一脸没事人似的照旧吃春饼。
杨渐胃口不佳,只用了半碗就离席休息去了。
入夏后的天黑得越来越晚,隔着竹帘还能听到院外零星的虫鸣声。闻芊刚沐了浴,坐在铜镜前抹鹿角膏。
这是夜间护肤的方子,在脸上均匀的敷一层透明的白蜜,然后轻轻地反复拍打,使得药膏渗透肌肤。
杨晋端着一盘龙眼进去的时候,闻芊正伺候完了自己的脸,正撩起袖子在擦胳膊。一弯雪白的臂膀在灯下淡淡映着微光,白的晃眼。
闻芊不过抬头看了一眼就继续轻拍手臂,随口调侃道,“你爹不是要你‘别到处乱跑’的么?怎么又来了。”
“不用管他。”杨晋掩上门,把果子放下,拉了把椅子挨着她撩袍坐下,“你吃吗?”
“吃啊,给我留一点,我抹完这儿就吃。”
四周弥漫着两股清淡的甜香,杨晋剥了一颗喂她,见闻芊擦得仔细,不由问:“都快睡了,还要抹这些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她边吃边道,“平日我用的那些胭脂或多或少都会影响面皮,白天没法保养,自然得利用夜里的时间。
“这盒鹿角膏很贵的,是用鹿茸、牛奶还有其他草药调制而成,晚上周身涂一遍,据说能令百岁老人面如少女,光泽洁白——来,我也给你擦点。”
杨晋本能的要躲,不想她两手啪的一下把他脸颊捧住。
“我不用,我一个大男人,擦这些作甚么?”
闻芊啧了声,“这东西是男女通用的,男人怎么了?等再过几年你一张脸又黑又松弛,看我还要不要你。”
“……”
他闻言只好老实了,任由闻芊在脸皮上又拍又揉,搓面团一般来回蹂/躏。
晚风吹在微微濡湿的面颊,有种清爽凉意。短暂的沉默了半晌,杨晋听她低低道:“……杨阁老似乎心情不太好?”
他嚼着龙眼肉的嘴蓦地一顿,牙尖摩挲片刻,轻声应了。
“嗯。”
“曹开阳被贬了,但爹爹他总怕这人还有后招。”
朝堂上的事闻芊本不感兴趣,所以平时也不常问,可自从知晓楼砚跟着那死太监混了以后,她不由自主会上心些许。
杨晋删繁就简地把近期所发生的事告诉她。
“可惜只是失宠,脑袋只要在脖子上他就还能蹦跶。”闻芊不甘心地皱眉唾弃,“你们这位皇帝挺念旧的吧?这样护着他。”
她说到此处,双唇不自在地抿了一阵,身形忽然往前挪,“曹开阳倘若真的失势,会影响到楼砚吗?”
其实杨晋不回答她也心中有数,可闻芊又忍不住想问。
他静默须臾,答得简短:“……会。”
话音才落,杨晋便察觉到手背被她握住,对面那双眼睛干净清澈,目光里的神情让他有些无法直视,他只好往后退了退,无奈道:“别想了,美人计也没用,是真的会。”
杨晋深吸了口气,将她拉入怀中,“不过,要是有那一天,我会竭尽所能替他求情的。”
他说得这么信誓旦旦,闻芊想不信都不行。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想象中的乐观。
彭定洲在自以为解决了曹开阳后得意了好一阵,也开始着手计划起清理其他阉党的成员。他没有太把这些人放在眼里,毕竟连曹太监都被他赶跑了,还有什么不是一本奏折能解决的事?
至于杨渐那天和他说的“不要掉以轻心”,到此时他差不多已经忘完了。
这日,内阁正轮到彭定洲当值,大臣晚上是待在宫中不回家的。
承明皇帝饭后消食,闲来无事同他攀谈起来,起先还在聊政事,之后说着说着便扯到了公主的婚姻大事上。
他膝下的公主不多,长公主已经出嫁,也就剩了老三还待字闺中。
承明帝偏爱女儿,看谁都是白菜被猪拱,所以挑挑拣拣至今还没定下驸马。
一场闲聊,九五之尊随口问他,认为当朝哪家的公子配得皇家的金枝玉叶。
彭定洲在这种话题上还是颇为谨慎的,自不敢当着他的面揽这种好事,只在一堆二品大员中捡了个条件不错的来应付,皇帝听完含笑不语,也没说好还是不好。
原本这就是个极小的插曲,故而谁也没留意到门外静静站着的随侍太监。
这么毫无波澜地过了三五日,无论是皇帝还是大臣都未曾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午后,承明皇帝正在书房练字之时,传话的宦官前来说吏部尚书求见。这位尚书姓冯,年纪四十好几了,甫一面圣显得有几分紧张,不疼不痒的扯了些有的没的。
承明皇帝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直到他话锋一转,突然小心翼翼的提起了公主的婚事,后者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彭定洲嘴里的那个二品大员。
对方战战兢兢,又说黄恩浩荡受宠若惊,又说犬子庸碌配不上帝王掌上明珠。
他一席话滔滔不绝,没发现承明皇帝愈渐阴沉的脸颦眉开口。
“是谁告诉你,我打算嫁公主的?”
冯尚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是彭大人么?”
他一语正中红心。
承明皇帝没再开口,抬手让他下去。
事情不了了之。
彭定洲就这样在不知情中被他一直以来瞧不起的宦官阴了一把。
曹开阳的行动还在楼砚的安排下紧锣密鼓的进行,买通冯正平只是第一步,他还有东厂无数的眼线可以监视百官的一举一动。
而彭定洲尚不了解那日之后自己已处境堪忧,仍在每日集结文官准备再弹劾一次阉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一个时机他便以为能搬到这一对乌烟瘴气。
可惜他还没找到这个时机,曹开阳却找到了。
五月中旬,有御史参了彭定洲一本,罪名十分明确,却又模棱两可——贪污受贿。
原本大齐文官的俸禄有限,在官场混的或多或少皆有几份不太能上得了台面的收入,莫说是他,就连杨家也不例外,除非是数额实在大得惊人,皇帝一般不会追究。
然而这次不同,由于曹开阳事先铺好了垫子,再从中做点梗,奏折一奉上,承明帝当场火冒三丈。
彼时杨晋正在大殿外,身后汹涌的波涛几欲穿墙而过,他耳力甚好,不难听见当今把奏章摔在地上滑出一段距离的声响。
与他家相交多年的彭老先生噗通跪下,苍老的嗓音颤抖地说着“臣冤枉”。
继而便是杨阁老求情的一句“圣上请三思”,不过多时,满朝此起彼伏的全是劝声,虽不整齐却也万口一词。
太和殿上没有惊堂木,但承明皇帝那一声“放肆”足以将百官文武压得噤若寒蝉。
“彭定洲欺君罔上,沽名钓誉,着锦衣卫廷杖六十,革职查办!”
他好似顿了一下,又接着道:
“御史司马君、程颢、万兴安,结党营私,以同罪论处,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底下似有人还想上书,紧接着他一句冷冰冰的话掷了下来,“再有求情者,打!”
彭云是彭定洲的儿子,二话没说,跪在老父亲面前自愿领了六十棍。
杨晋在他开口时本能地想回头,被身侧的同僚一把拉住,皱着眉冲他使眼色。
朝堂上万籁俱寂,当今的话很有分量,一时再无人往刀口上撞。
杨渐没有任何的举动,显然是想明哲保身,他自知不能强出头,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咬着牙忍下去。
初夏的太阳已不容小觑,巳时正刻,日头当空照下,把满地微弱的暑气引得蠢蠢欲动。
午门前,一干罪臣被压着上了刑场,由于都是文官,走起路难免蹒跚打颤。
廷杖的木棍与衙门中的刑棍不同,足有碗口大小,小惩是二十杖,大诫是六十杖。倘若结结实实挨下来,一般是必死无疑的。
为了保彭定洲和彭云,杨晋只能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
他在锦衣卫待了这些年,廷杖打了少说有二三十次,但这是唯一一次,让他如此无从下手的。
彭定洲被两个侍卫压着趴在长凳上,冠帽一摘,满头白发凌乱的铺在肩头,身形瘦骨嶙峋,他从太和殿一路喊到了午门,哪怕到此时,嘴里也是“冤枉”二字。
“奸臣当道,小人得志,皇上要以儆效尤,定洲不服啊!”
他太不甘心了,委实不明白,自己一心想为民除害,为何最后会落到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