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宫墙下候了整整一上午的安琚,早已昏昏欲睡,今儿他其实只向穆堂主告了一个时辰假,本与华琬打声招呼就该回苍松堂的,可转念一想,既然来了,不看看华琬制的首饰,岂不可惜。
这一等就是半日。
安琚满面愁容,他已经能想象穆堂主因他不守信而生气的模样。
今日踩梅花桩是免不了,不过经由这几月的训练,他的耐力变得很强,蹲马步,踩梅花桩,他皆能坚持三四个时辰。
“快快,六院竞艺的东西到宫墙上了。”
就在安琚几乎要放弃时,周围百姓一股脑儿往宫墙涌去。
安琚亦期待地往上张望,终于见到凝光院制的两件首饰,只是隔得太远,瞧不真切了,唯觉闪的慌。
不过一刻钟,内侍便将竞艺之物重新捧回大庆殿。
安琚揉揉仰到酸麻的脖颈,心满意足地往苍松堂奔去。
为了饱眼福,安琚是极惨了,穆堂主知他不怕蹲马步,不怕梅花桩,干脆直接命他倒挂在后院的梧桐树上,一挂就是两个时辰,安琚满面通红欲哭无泪。
……
宫宴终于结束,使臣们被送回驿馆歇息,大臣、匠师们亦各自散去。
大殿中狼藉的案几杯盘自有人清扫,华琬回首看了仍站在原地的赵允旻一眼,转身扶起不胜酒力的罗坊主。
乘上马车,华琬见罗坊主难受,遂执帕子沾清水替罗坊主拭面,小声问道:“师姐,不过是六院间的竞艺,为何要摆这般大的宴席,岂不浪费。”
自从富宁路百姓进京告御状后,全京城大街小巷都知晓了富宁路受灾和孟显来作恶之事,华琬打心眼里觉得,朝廷与其花许多银子办宴席,不若多帮帮富宁路的百姓。
罗坊主眉眼酸得难睁开,缓了好一会才说道:“哪里是为了六院竞艺,是为了使臣。”
华琬替罗坊主揉着额穴,一时无言。
到了凝光院,吴院使、吴婵兰踉跄地去歇息,华琬将罗坊主送至厢房交于青荷后,自己却未回西厢。
虽然她也累极,可心里却隐隐觉得‘甄大人’会给她一个交代。
华琬避开人,悄声地跑到小棕楼二层隔间。
夕阳落下,隔间昏暗一片,华琬寻了根白烛点上,刚靠上藤椅准备揉胳膊,就听见格窗被敲响。
赵允旻抱着鹁鸽跳进隔间,白日宫宴上沾染了酒水的朱紫色蟒袍已换下,一身干净直缀是华琬喜欢的浅蓝色。
赵允旻走到华琬跟前,姿态少了往日的优雅从容,带了几分焦虑。
柔弱的烛光映在华琬姣好面容上,难得地露出坚韧神情。
“民女见过大皇子。”华琬蹲身见礼,目光虚浮地望着赵允旻手中的鹁鸽。
鹁鸽歪了脖子,亦用绿豆般的眼睛滴溜溜打量她。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你。”赵允旻见华琬宁愿看鹁鸽也不看他,心一慌,干脆摊手让鹁鸽放飞了去,解释道:“我担心你回西厢歇息了,就想用鹁鸽给你递消息。”
他亦是紧张的。
华琬心中百味杂陈,她在努力克制自己不朝赵允旻扑去。
这感觉好像小时候明知吃了杨梅会将牙酸到豆腐也咬不动,可她还是馋得紧,这不对。
鹁鸽扑棱棱地飞没影了,甄大人,哦不,大皇子与她说过,鹁鸽是他亲自养的,很聪明,随便从哪儿放下,都能准确飞回窝棚。
华琬强作镇定地问道:“婶娘可知道?当初陶婶娘是以为你在京城孤苦无依,才照顾你,将你视作一家人的。”
华琬撇开自己,开始替陶学录抱不平,骗她就罢,怎么能骗陶婶娘和单纯的小陶呢。
压抑了一整日的情绪要宣泄,赵允旻忽然上前一步,大胆地将华琬搂进怀里。
“傻丫头,陶婶娘与甄家关系极密切,与娘亲又是旧识,怎可能不知我是谁,婶娘为了帮我,为了甄家和华家的冤情,才未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你,其实甄家没了,我在后宫就若孤魂野鬼一般,婶娘、你、小陶,才是我在京城真正亲近的人。”
知陶婶娘也故意瞒她,华琬眼泪都快滴下来,听到是为了甄家和华家,华琬能明白了,嗅着大皇子身上的熟悉清香,一股酸涩就从心底涌上来。
赵允旻任由华琬的泪水打湿衣襟,紧张问道:“阿琬,甄家没了,华家也没了,只有我们两人,你可愿相信我,依靠我,一直陪着我?”
第129章情系
夜色沉郁,弯若美人眉的新月浮出淡而白的光芒,新换了碧纱的雕花格窗上摇曳着婆娑树影,偶有微风从叶缝中吹过,细细袅袅如叶笛浅吟。
“阿琬,不论我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你皆不用担心亦不用害怕。”紧靠在华琬耳边的呼吸清浅悠长,声音却有些颤抖,感觉华琬在他怀里挣扎,赵允旻知晓他不能松手。
沉默太久,赵允旻不自信地说道:“阿琬,若你因我是大皇子而瞧不上……”
“不是的!”华琬焦急打断赵允旻,她心里真的乱似一锅粥。
华琬犹记得甄家、华家被查抄的前一日,爹收到消息悄悄去见了堂叔,回来后连夜带娘和她离开旧宅,暂且寻了郊野小住。
那些时日爹常安抚不安的娘亲,言会照顾好她们母女,只要一家人不分开,就不会有事。
爹与娘生死相随了,却将她落下,还有许多言会照顾她的,终究只是一程。
哪怕回忆是千疮百孔,可殿下与了她承诺,到底还是隐隐欢喜。
赵允旻直起身子才发现华琬并非在挣扎,而是被他抱得太紧,不得已举起小拳头贴住他胸口,害他误以为被拒绝。
华琬揉揉眼睛,委屈地将沾满泪水的手指放在赵允旻衣襟上擦了擦,衣料子很滑,可里头硬邦邦的。
“那日我寻婶娘扑了空,却见着了你,你答应会陪我等婶娘回来的,我已经信了……”华琬抬起头,“其余我不在乎,只不想你被旁的人欺负。”
窗户一直有凉风灌进来,华琬趴在赵允旻怀里,鼻端的空气却弥漫了暖意。
心里的人从一名小职官变成了皇子,华琬不可能泰然。
可看到殿下匆忙赶至凝光院与她解释,她便下了决心,大不了在凝光院藏一辈子,能默默地看着殿下幸福就好。
是以她一切能忍,唯不能忍殿下被欺负。
“对不起,让阿琬难过了,很快,很快就没人能欺负我。”赵允旻眸光闪动,似猜到华琬所想,声音微微停顿,“而且到那时,我们不用藏着掖着,你会光明正大地在我身边。”
华琬再迟钝也明白殿下的事是天大的事,手指碰在唇边打了个噤声手势,面上泪痕胡乱,可神情坚定。
赵允旻心疼又无奈,华琬心里总装着他人,唯独不对自个儿好。
大约将来他还得再直白些,可饶是他,有些话说了亦会脸红。
赵允旻重新抱紧华琬,“白日在宫里该是累了,阿琬,早些回厢房歇息,不必胡思乱想,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坚实的臂膀令人安心,华琬情绪渐渐平缓,眼皮子因流泪而沉沉的。
“先送你回厢房,待你歇下,我再回去。”赵允旻揉揉华琬脑袋。
虽已入夜,但庭院、廊下皆有婢子值勤,故赵允旻只在暗处守护。
临到厢房隔扇门前,华琬放缓脚步,扭头在夜色里寻找。
廊下婢子见华琬停在原地,上前关切道:“华匠师可是有甚事。”
华琬摇了摇头,有外人在,殿下不能与她当面道别了。
树丛间响起一声轻啸,一只鹁鸽扑棱棱地飞到华琬身边,绕一圈借廊下宫灯,蹬起朝皇宫方向远远飞去,惹得宫灯的火红色穗子摇晃不停。
婢子探身诧异,“怎飞进了鸽子,可有惊到华匠师。”
华琬松口气,笑道:“不妨事的,我回厢房了。”
“是。”婢子躬了躬身。
厢房内林馨已经等了华琬许久,听见声音迎上来,咋咋呼呼道:“阿琬,你怎这般迟才回来,吴院使和罗坊主可是一早就到了,你快与我说说,今儿六院竞艺是怎地光景,未料咱们凝光院竟真成六院之首,可惜凝光院制的首饰我都未瞧见过,想当初谢如英她们冲着六院之首的名头去文思院,现在一定怄的慌,阿琬,你说可是。”
林馨问题一溜儿一溜儿的,华琬都不知回答甚的好,林馨忽然凑近华琬,眯眼打量,“阿琬,你眼皮子怎么肿了,让我仔细瞧瞧。”
华琬吓的往后退,“许是这几日太紧张未休息好,明日便没事了。”
林馨夸张地呼一口气,“要准备六院竞艺确实紧张,没事儿就好,若有人欺负你,我一定不饶他。”
见华琬沉默未回,林馨转身在厢房内多点两盏白烛,厢房登时亮堂起来。
华琬抬手挡眼睛,“馨姐姐,明日我再与你说六院竞艺的事可好,我有些累了。”
“竟累成这样。”林馨心疼地念叨,抬眼见华琬在找东西,殷勤地拿了自己的香胰递过去,不提六院竞艺,林馨又巴巴儿地说起另一件于她而言才是真正重要的事,“阿琬,五日后贡院放榜,你说表哥会考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