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免礼,有帝威,但不似华琬想象的那般威严。
按睿宗帝要求,先由文思院将器物呈上,凝光院的人则垂首退至一旁。
上席的严天修瞥了沉默的赵允旻一眼,戏谑道:“这小娘好生面熟。”
赵允旻不动声色,手指微微瑟缩,他注意着华琬的一举一动,感慨华琬这傻丫头,竟还未瞧见他。
当文思院院使和坊主将捧着的托盘上红绸揭开,露出为六院竞艺制的器物时,众人眼睛皆亮起。
华琬亦暗暗咋舌,文思院制了两件酒器,主料是赤金、犀角,二者相雕相嵌相合,一组折纸蜀葵花型杯,一只仙人乘鹤三足爵。
折纸蜀葵花型杯共六只,除了精细浮雕外,最吸引人的要数杯身枝叶雕纹上镶嵌的银烧蓝了。
华琬一眼便知,这杯身上每一块银烧蓝用到的矿料分量有极细微差异,粗看相同,但摆在一起,会呈现出微妙变化,烧蓝色彩从深到浅再由浅到深,看久了会产生水波荡漾之感。
与她用金丝间缝差异让人产生错觉有异曲同工之妙,纹样一旦动起来,美的惊心动魄。
仙人乘鹤三足爵亦是不凡,不知文思院用了何物,仙人乘鹤四周有白雾升腾,三足爵润有湿意,波纹沿落下一点水珠,白雾被激起,整个大殿内登时弥漫浓郁酒香。
睿宗帝率先抚掌叫好,众官与使臣亦是连连称奇称妙,赵允佶更是起身拱手赞道:“文思院不愧六院之首,院内匠师名不虚传,实乃天下匠师之尊,此两件酒器为天上之物,佩服。”
睿宗帝赞许地看了赵允佶一眼,两件酒器由内侍捧至帝位前,睿宗帝越看越满意,高声言要重赏文思院,文思院院使和坊主赶忙跪拜谢恩。
任坊主对周遭的惊叹和赞赏很满意,就算凝光院得到华琬得到新技法又如何,终归华琬年纪小,这一次六院竞艺,他又赢了。
整个大殿都陶醉在文思院的天工之作中,默默站在一旁的凝光院几乎被忘记,华琬指甲轻敲手心,此情此景,难免她会觉得委屈。
帝位附近忽然响起不合群的声音。
“父皇,还有凝光院在等着,先看看吧。”
声音平淡无奇,华琬却猛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幸而她只是顺着声音方向望去,未唐突到睿宗帝或其余贵人。
声音敛去了万千光华,消了如山涧清泉般的灵气,可她仍旧再熟悉不过,绝不会听错了。
是甄大人,可甄大人不是守琼林苑的职官么,为何会坐在皇上附近,还有,他先才喊睿宗帝父皇?
是傻子也能明白,华琬面色苍白,抿着嘴唇,心思一下子变乱。
“诶,文思院这两件酒器一出,是无人能争锋了,何不让大家多欣赏一会,至于凝光院,一会与染院、裁造院一起,也无甚不可。”赵允佶不以为然地说道。
赵允旻沉默,睿宗帝一挥手,内侍忙上前喊道:“请凝光院呈上竞艺首饰!”
因华琬一直低着头,故赵允旻看不清华琬眉眼,单见华琬脚步僵硬,心里就已暗道不好,可不管怎样,都只能捱到六院竞艺结束后再去寻华琬解释了。
金顶冠和凤环的红绸揭开,两件首饰顺着一个方向,极缓地转动起来。
掐丝和编缀的首饰受光面比寻常首饰多上一倍不止,是以两件首饰在缓缓转动中流光溢彩,耀眼、璀璨、华丽无匹。
大殿渐渐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仔细地看金冠和凤环上风景的流转变换。
半晌过去,后齐的使臣忍不住站起身往前探看,喃喃问道:“这龙凤竟是活的,还有那凤环,可是臣老眼昏花,上头真有春夏秋冬?”
第126章佩服
金顶冠和凤环的鎏金底座内嵌了木制机关,是以不需人力便能转动,可谓锦上添花。
华琬很快地看了眼于她而言是高高在上的‘甄大人’,又重新低下头。
‘甄大人’端坐案席前,亦是低眉垂目,原本美好到令人叹息的容颜与先才他的声音一样,似锦缎褪去颜色,金冠掩于黑暗中,莫名地不显眼了。
木机关是前几日甄大人做了送她的,甄大人还言,若她制的首饰得了六院竞艺之首,要算他一份功劳。
‘甄大人’身份如此不同,还会在乎那份功劳吗?
迷茫的心一阵钝痛,华琬大大杏眼上睫毛颤颤巍巍,不知不觉中沾染了湿意。
文思院任坊主正牢牢盯着凝光院的两件首饰,因常年握刻刀而粗厚结实的双手手背上透出青筋。
任坊主闭了闭眼,两件首饰大量使用金丝编缀,当初他若知晓此技法能到此出神入化的境地,就是和凝光院彻底撕破脸皮强抢,也要将华琬收入他文思院三坊之下。
罢,后悔无用,他亦非小心眼之人,同为匠师,他真心佩服制出这两件首饰的人,终归他制的两套酒器也不差,结果不论输赢,他坦然受之。
许是赞扬溢美之词在文思院的两件酒器上用完了,大殿内一直很安静,最后是任坊主打破平静,朝华琬鞠躬,道了一声佩服。
内侍照例捧了两件首饰到睿宗帝身前,云岚公主仗着睿宗帝的宠爱直接凑上前相看。
严天修亦请了首饰细品,连连颌首,“以为文思院的酒器已无人能及,不料凝光院的更胜一筹,实令某大开眼界,在工巧之事上,北梁佩服。”
“好,此可为我新宋国之宝物了,凝光院不减当年风采,重赏!”睿宗帝很激动,金顶冠上龙腾云海,光芒万丈,气势非凡,岂不正寓意了他为真龙,凌驾于诸国之上。
金顶冠、凤环、折纸蜀葵花型杯、仙人乘鹤三足爵被留在大殿内供众臣赏玩,最后一组染院与裁造院的竞艺之物虽亦用心了,只无奈在凝光院与文思院之后,显得平淡无奇。
六院之首不会那般快揭晓,匠师们被赐了宴,待宴席过半,欣赏完几场歌舞,睿宗帝会将竞艺名次誊于黄绢,投入红木箱笼,再由内侍省大总管唱名。
宫宴珍馐色香味俱全,常人吃上一口会馋的恨不能将舌头吞下去,偏偏饿了一上午的华琬这会没了胃口,她满脑海都是‘甄大人’。
她已知晓甄大人不姓甄,往后还能与他肆意相处么,她是平民百姓,哪怕有金匠师之名,可与甄大人走太近,也会落了甄大人身份吧。
罗坊主以为华琬在担心竞艺结果,端了四喜丸子到华琬跟前,“我们已经尽力,虽然之前我很想赢,可那是在我们尚能更加努力的时候,现下结果如何,已非我们能定,不若放宽心,毕竟身为匠师,只要不忘初心就好,你难得进宫,先吃饱肚子再说。”
华琬迷迷糊糊地听着,大约是还知晓不能让罗坊主替她担心,终是执起了杯箸。
刚夹起一只芙蓉虾还未送到口中,手肘就被人撞了下,幸而虾子未落在裳裙上。
“华琬,你可有发现,北梁二皇子很中意咱们制的首饰。”吴婵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高大俊朗的严天修。
吴婵兰已经厚颜无耻地将华琬的功劳据为己有了,于她而言,竞艺的名帖花笺上,她的名字可在华琬之前。
听到吴婵兰这般说,华琬才发现北梁二皇子严天修一直站在金顶冠前,那姿态似要将金冠上镶嵌了多少颗宝石都数清楚。
有人欣赏是对她的认可,华琬‘嗯’一声,重新夹起一只芙蓉虾放在自己碗碟。
吴婵兰一撇嘴,愈发觉得华琬无趣,本来还打算看在华琬技艺的份上给她几分薄面的。
华琬食不知味地嚼着山珍海味,忽然一道黑影压过来,华琬吓一跳,抬头见是严天修,近前才发现,北梁二皇子生的比‘甄大人’还要高。
“还不快起来向二皇子见礼!”
吴婵兰重重地扯华琬袖衫,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掐到华琬一块肉,痛得华琬五官皱作一团。
严天修朝吴婵兰摆摆手,目光落在华琬面庞上,“金顶冠是谁制的?”
华琬寻思有吴院使和罗坊主在,犯不着她回答,继续盯住一处发怔,吴婵兰却迫不及待地往前走一步,舔了舔嘴唇,厚了脸皮说道:“金冠是下官四人一起制的。”
罗坊主皱眉,欲阻止吴婵兰胡说八道,严天修却先反问道:“你确定没有记差了?我见这金丝编缀几乎无焊点,抛去掐丝镶嵌不论,金丝编缀必定是某位匠师单独完成的。”
罗坊主羞愧难当,北梁的工巧技艺虽逊于新宋,可既然其皇族都为了工巧之事来了,事前必定做足了准备,吴婵兰却撒谎瞒骗其皇族,还叫人当场揭穿。
罗坊主躬了躬身,将华琬牵上前,“金顶冠与凤环上的金丝编缀,皆出自凝光院华匠师之手。”
听言严天修满意地点头,毫不扭捏地直言道:“某佩服,今次某亦带了北梁匠师进京,还请华匠师将花丝工艺,传授我北梁匠师。”
华琬和罗坊主面面相觑,花丝工艺中的金丝编织可谓是凝光院的关门技法,待六院竞艺后,若皇上不下旨,她们甚至不一定教文思院,同族都不舍得教,何况北梁这外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