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安琚一下甩开安掌柜放在他肩上的手,仍气哼哼地瞪着华琬。
安掌柜无奈摇头,安琚是他独子,被宠坏了,往日在书院里便极闹腾,夫子都恨不能将他赶出书院,这几日夫子家中有事,放了书院学生五日假,可愁了他这当爹的。
“华娘子,此事是犬子的不对,这几支簪子仍旧算我的。”安掌柜对华琬颇为客气,毕竟华琬的草饰受不少客人喜欢,那些贵妇会挑了样式新颖的去令首饰铺子照样制金簪,而京城里的殷实小户,则要颜色鲜亮且有活眼的草饰,可以插了时下开得正好的大牡丹在簪子上,再或者缀上流苏,皆是好的。
华琬咬咬牙没吭声,簪子是安琚弄坏,理该铺子担损失,只她也心疼自己的辛苦。
安掌柜拿了一小粒银锞子给华琬,“华小娘,可否先做几支样式别致的,不需多,五六支便可,后日送过来,我二十文一支收了。”
原来安平侯府陈夫人瞧见广远伯府魏夫人新打的簪子,问了知晓是从仪香堂拿到的样式。
昨日陈夫人至铺子买了几匣名贵香药后,直接开口讨要草簪,无奈草饰已所剩无几,陈夫人一样未挑中,很是失望,安掌柜让陈夫人过三日再来,又信誓旦旦地保证,到时候一定有许多稀罕样式的与她第一个挑,安平侯夫人才满意离开。
本想着今日华琬送新簪子过来,他能向安平侯夫人交差了,不料他的宝贝儿子却给他添麻烦。
华琬揉揉眼睛点点头,“嗯,安掌柜,我后日再送草饰过来。”
华琬走出仪香堂,安掌柜又训斥了安琚两句,为让安琚长记性,安掌柜罚他用过午食后不许吃点心。
被剥夺了吃食的安琚心下对华琬怨怒更甚,嘟嘴瞪着华琬离去的背影好一会,琢磨如何报仇出气。
……
华琬牵着黑驴,本该直接回云霄乡,可叫那仪香堂的小胖子闹得心里堵,干脆牵了黑驴沿街巷慢慢散着。
潘楼街瓦肆勾栏里热闹的唱曲说艺未引起华琬的兴趣,华琬只在路过赁马行时,用五文钱换了些供小黑驴吃的嚼料。
华琬不知不觉走到保康门大街,距保康门大街失火已经过去大半年。
春日化雪,京兆府命人将废墟尽数清理,原先铺子的东家们皆自京兆府领到一笔银钱,而华琬的爹只是一名租客,官府只出了华琬父母的安葬费。
华琬被舅舅接走时,除了一身破旧襦衫及爹娘于火中拼死护住的一幅墨宝,再无它物。
华琬默默站在原先笔墨斋的位置。
她知晓舅舅、舅娘完全可以不理睬她这拖油瓶,任她自生自灭的,如今照顾她,是因舅舅、舅娘良善顾念亲情,所以平素她咬咬牙便是一个不擅说话却爱笑的小娘,安安静静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今日或许是瞧见安掌柜对安琚的疼爱,令她心底又涌起对爹娘的思念……
“让开!让开!没看到这正干活吗。”
东家雇的建屋子匠人扛了木头过来,正巧被华琬挡了路,一声粗喝将华琬从思绪中惊醒。
那露着粗壮胳膊的匠人不满地瞪着华琬,干粗活辛苦,脾气自然大,纵是华琬让开了,嘴上仍旧骂骂咧咧,“搞半天傻子一个,傻子还能牵驴,再挡老子路,驴都给你卖了,得了银钱换酒给老子浇火!”
华琬被吓的脑子有点儿晕乎,再被粗声粗气吼上一串,脸都白了,还以为粗汉真要抢她驴,赶忙拽紧驴缰绳,撒丫子跑远了。
跑的方向不对,最后华琬只得绕两条街再出城。
过矾楼街时华琬看见挂着金牌匾的凝光院,羡慕地多看两眼,默默捏紧手里咬了一口的炊饼,还是尽快出城回乡吧。
……
华琬刚路过的凝光院里有一座石亭,石亭内正坐着凝光院制艺坊半年前新来的坊主。
罗坊主一手捏着张绘制了七嵌孔六瓣云朵边攒丝金簪图案的玉版宣,一手搭在亭内的石桌上,贴梅花形金箔片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敲击石桌面。
四柱亭台挡不住辰时中刻斜斜的日头,罗坊主被阳光晒得焦躁,眉心愈拧愈紧。
站在一旁梳双丫髻的婢子小心说道:“坊主,茶水凉了,婢子替您换一盏新茶。”
“不必。”罗坊主理了理绣缠枝纹的缎面宽袖,起身道:“回坊。”
罗坊主烦恼的并非玉版宣上的金簪,虽然此流云金凤簪工艺复杂,且定簪之人身份金贵,但她打算亲制了,凭她炉火纯青的技艺,区区流云金凤簪不在话下。
罗坊主发愁的是凝光院的境况。
她是少府监以六院之一凝光院制艺坊坊主之位相邀,自青州郡请至京城的。
她入院后知晓,凝光院下除了制艺坊,还有铸造和琢石二坊。三坊以制艺坊为首,其余二坊皆听令制艺坊的指示行事。
凝光院里的匠师,除了少许同她一样,由少府监从各地珠宝首饰铺选录而来,更多的是来自朝廷钦办的工学堂。
少府监之所以三顾茅庐地请她,是因为凝光院的匠师们愈发不尽如人意,技艺不凡的没几个,堪用的也越来越少。
凝光院里配得上金匠师这一称号的,怕是不出五人了。
第8章是块好料
罗坊主思及烂摊子,无奈地摇摇头,可接都接下,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思绪间罗坊主踏入坊内,婢子紧跟在后头,见罗坊主向右拐了去,不禁诧异道:“坊主,您不去上界坊么?”
罗坊主走在通往下界坊的穿廊上,微阖眼,“上界坊无甚可看。”
制艺坊内分上下界,顾名思义,上界坊内匠师的技艺该胜过下界坊。
可罗坊主到制艺坊后很快发现,上界坊的匠师胜过他人的并非技艺,而是现于人前或藏于身后、错综复杂的血缘、姻亲、裙带关系。
至于下界坊,许是原本期待便不高的缘故,罗坊主反倒不至于太失望。
这制艺坊的匠师们需常与宫内妃子及皇亲贵胄府里的内眷接触,故制艺坊匠师皆为女娘。
工事房内的匠师大多数伏案捻弄金饰,少数匆忙进出,穿梭在桌案间,取用自己所需的材料。
前头的匠师见到罗坊主,端端行礼,而罗坊主一旦在谁的桌案旁停下,那匠师必要恭敬地告知罗坊主她在做的事情。
“回坊主,锦盒里是英国公夫人定下的十支金裹头银脚簪。”
“嗯。”罗坊主微微颌首,走了两步又停下,身边的匠师约莫十五六岁,显然才至凝光院不久,同罗坊主说话时结结巴巴很紧张,“回,回坊主,这是仪福公主要的金并头荔枝簪和金镶玛瑙耳铛。”
罗坊主拈起簪子瞥了眼,下界坊里果然还有几个人才,这金并头荔枝簪虽常见,可要錾成得费不少工夫,遂难得地夸道:“金并头荔枝栩栩如生,你的錾刻技艺不错。”
被夸的匠师心怦怦跳,欢喜的几乎晕了去,浑身干劲十足。
罗坊主刚将并头簪放回桌案的红锻上,听见工事房北角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抬眼望去,见四五名年轻匠师凑在一块儿,不知讨论什么。
罗坊主快走至那些人跟前,正在谈笑的几名匠师猛地看见罗坊主,笑意一时僵住,面上现出尴尬和惶恐,生怕坊主以为她们在偷懒,并且罚她们。
“你们事都做完了吗?”罗坊主颇为严厉,余光瞥见一名匠师将某样小物什往身后藏,更加不满,伸手道:“拿来!”
那匠师战战兢兢地摊开手,因长期握錾器刻刀,故拇指、食指会比其余手指粗厚。
罗坊主抿了抿嘴唇,目光转向匠师手中的草编双蝶赶花坠宝葫芦步摇上。
“嗯?”罗坊主目光微亮,不起眼的野草竟能编成这般精致的花样。
“你编的?”凝光院缺少有天赋且勤恳的匠师,故罗坊主惜才,接过草编步摇,左右仔细端详,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已缓和不少,“你擅长用草编首饰定款?”
一般匠师初始设计花样,皆是先绘制在宣纸上,她亦是如此。
匠师不敢贪功,她可没草编首饰的本事,连连摆手道:“回坊主,步摇不是我编的,是前儿我至那潘楼街的一家铺子,瞧见了喜欢,遂讨拿了三支,昨儿您夸样式新颖的仰覆莲花钗,也是我从草饰上学来的,对了,我还有一支游画舫草编小簪,可惜画舫掐丝錾刻都太难,做不得。”
匠师实诚,一股脑儿将实情全抖落出来,并主动从荷囊里掏出双层画舫小簪。
“好样式。”罗坊主也惊讶,她都未曾想过用画舫做簪头,瞧那画舫的菱花窗内,还有两个小人儿。
“是潘楼街上哪家首饰铺子的。”罗坊主将画舫小簪揣进了自己袖笼,“反正你用不着,予我便是。”
“坊主您尽管拿去。”匠师开心道:“草饰并非首饰铺得来的,是潘楼街的一家香药铺子。”
“香药铺子?”罗坊主眉一挑,“香药铺子里怎会有草编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