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允旻双眼迷蒙,欲一嗅春光,却又害怕惊到心中人儿,素来心神坚定,宠辱不惊,却也有了羞窘时候,赵允旻赶忙垂首,督促自己一心一意地剥松籽。
夜色渐浓,勾栏的画舫缓缓驶了出来,华琬听见远处不断地传来吆喝和叫好声,很是好奇,征得赵允旻允许,华琬迫不及待地跑到船舷上瞧热闹。
四角亭里没了华琬,登时变得寂寥,赵允旻兴致索然地剥了一把松籽,站起时发现华琬半个身子都探在船舷外,赶忙跟出亭子,护在华琬身边。
原来华琬在侧耳努力听右后方一艘画舫上的古琴曲子,琴声铮铮,气息时抑时扬,唱的可圈可点,唯一可惜是曲调太过哀婉。
华琬听的入神,偏又听不清唱词,颦眉问道:“殿下,她们在唱什么?”
赵允旻略略一听,“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哎,不知是何人所作,这般怆然。”词曲皆催人泪下,华琬叹气摇头。
“这位作词人生性放荡不羁,终日流连烟花之地,若他能看开世俗名利也罢,至少能活得轻松肆意,可惜了,半生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
赵允旻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柄青竹折扇在手里摇着,“此人还有一首词,‘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十年前甚为有名,不知阿琬可曾听过?”
赵允旻今日一袭银白直缀,摇扇间对月谈词,风姿气度比之寻常书生雅士更加潇洒风流,比之富家贵胄又多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气息。
华琬一时看愣了神,与赵允旻对视半晌,才羞涩地将脸挪开,险些儿忘记回答殿下,“听过,‘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殿下,词人照理是极有才华了,为何会屡试不中,现在词人怎样了呢。”
“因为词人得罪了睿宗帝,”赵允旻神色淡然,“在我被送往北梁的八年里,他已经辞世。”
“啊……”华琬柳烟眉都快拧成一条直线了。
风起,汴河上一圈圈波纹与画舫激起的涟漪相碰。
赵允旻担心河风凉,牵了华琬回四角亭,他特意在四角亭备了身氅衣,正好与华琬穿上。
到了亭内,赵允旻见华琬面上忧色未散,遂抬手揉了揉华琬眉心,又将先才剥的松籽递了颗到华琬唇边,华琬啊呜一口含下,险些咬到赵允旻手指,赵允旻也不肯躲开。
松籽的酥香味儿自舌尖蔓延至心底,华琬神情一下放松了。
“阿琬别总听哀怨的,别处还有人在弹琵琶,倒有几分意趣。”
赵允旻指向某一处,华琬顺着望去,太远了,只能勉勉强强听见,欣赏不得。
华琬敬佩地看着赵允旻,她真觉得殿下很厉害,不但长的好,功夫好,又聪明,就连听觉也比她强许多,跟外头传的完全不同,她是打心眼里以殿下为荣。
二人重新回到船舷,赵允旻正要吩咐画舫朝有琵琶声的方向行去,画舫上忽然多出一人。
辰风见主子与华琬黏在一块儿,犹豫了一瞬,还是朝二人走来。
辰风救过华琬,故华琬对辰风很熟悉,主动向辰风招呼后,傻乎乎地站在赵允旻身边。
辰风抬起头,欲言又止,赵允旻将华琬牵到身边,“有什么事尽管说,阿琬是自己人。”
华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就往四角亭里跑,赵允旻将其拦下,“没关系……”
华琬机灵时竟也是滑不丢手的,赵允旻愣是未拦住。
辰风心下好笑,知晓华娘子以后定会成为他的半个主子了。
辰风躬身道:“主子,张贵妃的长兄张承安亦在汴河上游画舫,张承安带了十三名新科进士,卢小郎在画舫上。”
“好,画舫是哪一只。”赵允旻颌首问道。
卢小郎是前户部侍郎的嫡孙,卢侍郎早在七年期就辞去官职,归隐田园。
其实卢侍郎与甄家交情一般,但卢小郎是赵允旻旧友,赵允旻五岁时从毒蛇口中救过卢小郎一命,卢小郎除了对赵允旻心怀感激外,亦一直隐隐崇拜,二人乃真正的总角之交。
赵允旻回京后,知晓卢小郎一直在太学念书,寻到合适机会,与其联系上了。
赵允旻目光投向辰风遥指的那艘画舫,还真是富丽堂皇,三层亭台,船檐上一溜的琉璃宫灯,屋檐花窗上悬垂了红绡青绸,丝竹鼓乐声此起彼伏,亭子前还搭了莲台供舞伶跳舞。
仔细听了几句词,赵允旻眯起眼睛,下午他在苍松堂时,宫内有人递消息与他,言张贵妃命内侍至紫露殿传唤他,听闻他不在宫中,很生气。
第139章天籁
湖面上画舫倒影斑斓,辰风指出画舫位置,又说道:“主子,除了卢小郎外,华娘子的表哥李仲仁亦在画舫上。”
“哦?”赵允旻神情变得严肃,略略思索,颌首道:“我知道了,你继续看着张承安。”
“是,主子。”
辰风退下后赵允旻未立即回四角亭寻华琬,独自在船舷小站片刻,张贵妃和张承安按捺了许多年,现在好不容易看到希望,就迫不及待了。
除了已被提拔为富宁路府尹的刘燎大人,张承安亦越来越信任和倚重御史台杜监察。
赵允旻嘴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二人急些好,越急他省心,但是杜监察要在御史台成上品官不容易,欲速则不达,必须先做其他布置。
至于李仲仁,若道不同则不相为谋,若同,他自一路提携。
夜越深汴河越热闹,至汴河乘船赏景的游人们借了酒兴癫狂放纵,不乏有应和勾栏画舫琴瑟鼓乐的高声吟唱。
靡靡之音满河畔,却没有一曲能真正入耳,赵允旻想起两年前的中秋夜,华琬在置物房庭院里吹奏的《清平调》,一片树叶就能吹奏出那般动听的曲子,实是不凡。
思及心痒,回到凉亭,赵允旻不禁好奇问道:“阿琬,你的叶笛是谁教的,可会吹笛子。”
华琬眸光微闪,“是我爹教的,记得那年华家……嗯,我们一家住在郊县不敢随意进城,爹担心我无趣,便在读书之余教了我吹叶笛,还有教竹笛、陶埙了,可吹叶笛最容易,进山里随意摘了新鲜叶子,就连野兔、松鼠、雀鸟,都会来听。”
不管是在城郊,还是后来的保康门大街,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很开心快乐。
吹奏叶笛入臻境可引万兽,赵允旻在书上看到此说法不过一笑了之,原来真的可以。
“从今起,每一年祭日,我们都一起去看望爹娘。”赵允旻伸手揽住华琬,他能察觉到华琬提起爹娘时,藏在笑容后的悲伤情绪。
“对了,试试看合不合用。”赵允旻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柄仅三寸的青玉竹节笛,“前些日子得的,瞧着有趣便留在身边把玩,可惜我不会吹笛子,阿琬会,正好拿着。”
笔直的玉笛颜色鲜翠,孔眼圆润光滑泛着幽幽的光。
“我替殿下吹一曲可好。”华琬羞涩地自赵允旻手中拿过玉笛,玉笛名贵,照理该拒绝,可她的东西皆是殿下的,大约就不用分那般细。
“好,阿琬吹奏的曲子犹如天上之音,人间难得几回闻。”赵允旻望着华琬,双眸漾起波澜。
华琬揉揉手指试了音,颇郑重地将玉笛抵于唇边,匆匆望一眼赵允旻,笛音便自唇瓣缓缓流淌而出,一曲《妆台秋思》悠扬婉转,融了浅浅思念淡淡乡愁,意境深远辽阔,听者似被涤净铅华,忘却尘俗。
一曲终了,赵允旻缓缓回神,望着眼前的华琬,赵允旻觉得,上天已待他不薄。
“殿下还要听吗。”华琬被灼灼目光惹得脸颊发烫。
虽然想听,但赵允旻还是摇了摇头,“改日,只有你我二人时,再吹与我听。”
华琬吹得太好,将汴河上的靡靡之音皆比了下去,可正因为如此,汴河上许多船只被吸引过来了,寻常摇船可忽略,但是背后那艘画舫……赵允旻皱起眉头,怎越驶越近,难不成要撞上来?
华琬亦发觉有画舫尾随,紧张地抓住赵允旻的手,她生怕自己给殿下添麻烦。
赵允旻拍了怕华琬手背,“阿琬,你在四角亭稍候,我去去便回。”
华琬乖乖松开手,只见殿下闪身至船尾,船尾宫灯昏暗,华琬看不清,小心地往前走两步,咬咬牙,终是照殿下吩咐,先回了亭中。
拢紧氅衣,华琬吃着殿下替她剥的松籽儿,分明是极香的,可殿下不在身边,嚼在口中没有滋味,好在不到一盏茶功夫,赵允旻便回来了。
“殿下,船走了吗?”华琬往后张望,隔着一层薄纱,隐约瞧见画舫在转向,正想问殿下是何人那般鲁莽,那艘画舫的船头就出现个身影,朝他们这处看来。
瞧不真切,但华琬认出了那人,脊背一阵发凉,北梁皇子毛袄上的血腥味儿她还记得。
赵允旻将华琬揽到怀里,他本就未打算瞒华琬,温柔说道:“是北梁二皇子,他被阿琬的笛声吸引了,见到我便离开,此处确实人太多,改日我们一起去西郊山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