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桃花杏花几个从人堆里钻出来,帮着银豆将赵氏平放在板车上。银豆推开院门,进拐窑取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她亲自购置的上等福寿延年绸缎,准备赵氏百年之后给她做老衣(寿衣),她抖开平铺盖在赵氏身上,太阳光洒下来,平静的仿佛睡着了的赵氏周身便有了华光溢彩的景象。另一样,是赵氏放在最角落里从不曾拿出来给人看过的贞节金匾。
贞节金匾没好好存放,被老鼠啃咬过。字上描着的金粉因为时间长久已经脱落了不少,斑斑驳驳,稍微一抬,匾上的木屑渣就扑簌簌往下掉。银豆将牌匾放在赵氏脚下,擦了眼角的泪,对着赵氏说,“奶奶,你不该受这委屈,也不该遭这罪。我现在陪着你,咱们去祠堂,我得给你讨个说话,欠命还命,血债血偿!”
徒弟们站在两边推板车,在银豆的带领下又回到杨氏祠堂门前,杨二驴的尸体被解下来叫兄弟杨大牛一把鼻涕一把泪收敛走了。槐树下还有稀稀拉拉的人没离开,族长杨昌端和族里的几个老人都还在,脸色灰败。
银豆身后站着好多人,准确的说,除了她所有的徒弟来给师傅撑场面,还有徒弟们带领的两百多号娘子军以及其他有过来往的婶娘姐妹们,她们紧紧地跟在银豆后面。自打柳银豆在十里八乡闯出名望,如今有越来越多的女人认同她。她们并不盲目或理所当然地以为赵氏就是耻辱/淫/贱的象征,或者她就该去死。赵氏活着的时候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性子温柔和善,在十里八村的人缘很不错。这其中又有大多数女人在柳银豆和她徒弟们上次公开痛骂杨二驴和杨氏宗族时潜意识里改变了原先的观念,故而这次先不论对错,都选择站在柳银豆这边,支持她跟宗族讨要说法。
祠堂门口很快被围个水泄不通,死了人,解决不清楚谁也走不掉,尤其是牵扯族长杨昌端。他的腰板彻底直不起来了,被几个儿子扶着,颤颤巍巍,颓败憔悴。
银豆将板车推到最前面,从赵氏脚下取了贞节牌匾,朝杨昌端劈头盖脸砸过去,“杨昌端!当初这破匾是宗族强行给我奶奶要下的,谁要谁他X的拿去!你还我奶奶命来!”
匾旧了,本身有损坏,砸下来,碎了一地。
杨昌端的脑门上,还沾着牌匾木头上的碎屑,他说不出话,赵氏的死对他冲击很大。本来以为这件事情一辈子都会烂在肚子里,谁知道还是被杨二驴临死前给翻出来了。
“昌端,说两句吧。男人家么,总受不住野狐子勾勾搭搭,人死了就算了,逝者为大,咱不计较。”三老太爷生怕众人听不到,高声对着杨昌端说,“咱杨家湾谁家没个糟心事呢?大家说是吧。”
“就是就是,”族里另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老汉,此刻也在旁边搭腔,“土匪这事情怕还没个完哩,昌端你为大家劳心劳力,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万一再碰上别处的土匪打过来,咱还得有个主心骨呀,大家说是不是?”
上了年纪的男人们跟着附和,杨昌端的三个儿扶着杨昌端准备离开,三老太爷捋捋胡须,扬扬手,吩咐道,“大家都散了吧,该干啥就干啥去。”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慢慢散开,柳银豆大喊一声,“缩头乌龟王八蛋!杨昌端!你们这帮老驴/日的!上一回就遮遮掩掩不痛快,这回我奶奶都被你害死了,还想推个一干二净?你想得美!今儿没个交代,谁也不准走!”
“对!谁也不准走!”
娘子军们连同后方的女人都被柳先生带起情绪,义愤难平,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堵住了杨昌端们的去路。
三老太爷发火了,“反了天了!女人家家的,胡闹啥?还嫌不够丢人??!”
柳银豆朝着杨昌端和那几个老人,美美地啐了一口,接着又骂道,“我倒想问问你们这些男人,把错推到女人身上心不亏么?!你害死旁人半夜能睡安稳觉不?老天爷还在头顶上看着呢,你们的脸皮是城墙做的?你以为你们攥着说话权我柳银豆今儿把你们这些二皮脸戳不烂么!”
杨昌端的面部表情相当复杂,仍旧一言不发。
“柳氏你是不是疯了!”三老太爷发火,一口气喘不上来,连着咳了好几声。“老寡妇骚/情,爷们儿能有啥错?当年的事情不说透是给你奶奶几分面子,要是揭开了她死都死不安稳!”
四周慢慢静下来,只能听见风刮的声音,大家都在等待真相,真相却被藏着。银豆心痛,深深替奶奶不值,转身问后面站着的人,“各位婶娘,嫂子,姐妹们,你们摸着良心告诉在场的,我奶奶赵秀兰,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氏一马当先,大声喊,“我婶子是个好人!贤惠!从不招鸡惹狗!”
她这头刚说完,旁边有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子,被孙女扶着,跺一跺手里的拐杖,“我晓得,我亲眼看见田娃奶奶嫁到咱杨家湾的,这人呐,百里挑一呀!规规矩矩的,从不出远门,不和人骂架,不惹是非。可怜我们女人家哟,吃了大亏不敢言传,可怜哟......,老天爷啊,女人们命苦哟....”
乡下妇人的一生过得何其辛苦。任何一个女人的苦难稍微沾上点,就能戳到所有女人的痛楚,这老婆子说着说着,抹着眼泪哭,哭赵氏,也顺带着哭自己,“田娃奶奶命苦呀,嫁来一年,男人就死了,这日子咋过呀,被男人的亲兄弟欺负了,还要咽下苦难活人,当时要死了也好,可家里留下的娃娃咋办?.......唉,孽障呀....”
她一哭,不少上了年纪的跟着淌眼泪,抽抽噎噎。有个干脆坐在地上哭诉起来,“她婶子的命苦,我的命也苦啊......,我嫁到杨家,伺候一家老小,从早忙到黑。外头货郎来村子,我在那儿多买了几根花线线,我男人打我,说我下/贱,净往男人脸上瞅,骂我不守妇道,我辩了几句,腿都给我打残了,我拖着残腿生儿养女,伺候他大半辈子,到现在说起来,还嫌弃我腿瘸不要老脸。哎呀.....我的命好苦呀......”
旁边的也跟着哭,“你这算个啥哩,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在家里做饭,男人闲逛,跑去碾麦场上晒太阳。兄弟几个问他怕不怕媳妇。我男人为了证明他不怕我,把我叫到麦场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的鼻青脸肿,那可是大冬天呀,衣裳都给扯烂了,然后踢我一脚让我回去继续做饭去,老天爷呀......,我这些年过得啥日子,还不如像老嫂子这样一根绳子吊死了清静.......”
“我也苦呀.....”
“女人命苦呀.......”
女人们的呜呜咽咽化逐渐化成了满腔的怒火,而带头站在最前面的柳银豆更是赤红着双眼,扯着嗓子大喊,“杨昌端,你道貌岸然,你不配做族长!你害了你老婆不算,你还害了我奶奶!她憋屈一辈子,凭啥你得了儿还逍遥自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今儿最好给我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倒要看看,你杨家湾的男人们这么轻贱女人,是不是你杨昌端带的这个头!”
围观的男人们没料到女人们群情激愤,再看杨昌端,垂头闭眼,一下子都不晓得咋应对。在三老太爷的示意下,从侧面让出条道来,众人拥着杨昌端往外走。
“今儿谁敢走,我叫他后悔一辈子!”柳银豆看着男人们小心翼翼挪着步子,也不拦挡,冷笑一声,伸手招呼徒弟们,还有身后乌泱泱的娘子军们,“来啊,都来啊!给我砸!把这□□的祠堂给我砸了!!!烂怂老/先人瞎了眼,咋教育后人呢,狗/日的们都不配当先人!我要叫老天爷看着,女人们不是好欺负的!”
柳银豆一呼百应。娘子军手里握着才打过土匪的棍棒刀枪,婶娘姐妹们跟上去,拿着镰刀锄头甚至斧头冲进祠堂连砸带打。男人们先是愣在原地,后来慌了,冲进去堵,却发现能打土匪的娘子军们不容小觑,还有自家的那些女人们,一个个爆发了,有了胆量,就充满了力量,光那豁出命的架势,就让人畏惧。去年刚考中秀才的杨顺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新媳妇儿柳迎弟,后来自己改了名叫柳红叶的,拿着柴刀冲在最前面,见东西就砍,但凡有男人跑过来阻拦,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刀,唬得他站在最后面都不敢动弹,满肚子的疑问,他那个温柔贤惠的小媳妇,到底为啥变得铿锵威武,陌生至极。
女人们原本就是下过苦出过力的,谁没两把子力气呢,等男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祠堂里面的供牌,老先人的画像,桌椅,全部被砸给稀巴烂,女人们越砸越愤怒,嘶喊着仿佛要把这千百年来所遭受的屈辱不堪要砸个彻彻底底。
场面沸沸扬扬,杨昌端不能不往回走,族里的老人们都慌了,“世道乱了呀,天神神,女人要反了!”
没有谁会听劝。女人们在祠堂里砸的热火朝天,越来越多的女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支援,砸的祠堂踢里哐啷,砸的土墙摇摇欲坠,仿佛砸倒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践踏她们的尊严,再也没有人敢奴役她们的自由。
“砸!砸!!砸!!!砸!!!!砸!砸!!!!!”
喊声振聋发聩。眼见上百年的老祠堂忽的坍塌,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尘土在寒风里飞扬弥漫,女人们跳着脚欢呼大声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