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暖风透过小窗轻轻拂过屏风,纱幔,落到人身上,像偷偷钻进了心里去似的,暖得让人忍不住微微鼻酸。
苏令蛮嗅了嗅鼻子,努力忽视掉那一点涩意,粗声粗气地拍了拍阿娘的背:“没,没事,我不怪阿娘。”
不怪么?
大约总还是怪的。
在那些爹娘不该缺失的时间里,她被偷走了一大段时光,可这个仿若重生过来的阿娘,又仿佛在那些孤独又冰冷的过去里注入了一点温暖,让她这个务必缺爱的“乞儿”仿佛一夕间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珍宝。
绿萝安静地垂下眼帘,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母女俩好不容易冰释前嫌,自然是万分腻歪,苏令蛮接下来半日便跟长在吴氏身上似的,吴氏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做足了跟屁虫的模样,看得郑妈妈牙都快倒了。
倒是东西厢房好一番热闹。
丽姨娘不哭不闹,由着苏覃帮忙整好了行李,一架马车便骨碌碌送去了静水庵,粗茶淡饭青灯佛古地过个下半生,日子一看看得到头。倒是苏令娴的芙蕖院却是乒乒乓乓闹了个鸡飞狗跳,据丫鬟回来禀告说,大娘子似是得了失心疯,都被压上马车了还一个劲儿地诅咒夫人二娘子。
苏令蛮听罢,浑然不在意地就放了过去,不过是骂个两声不痛不痒的,着实不值当去计较。
最热闹的,还属刚刚被领回来据说滑了胎的柳媚儿。
柳媚儿当然是不知道自己天衣无缝的局,正巧倒霉地碰上个行家,给轻轻松松地破了,还在那兀自叫唤,却被暴怒中的苏护一脚给踢到了地上,这下是假病变真病,肚子不疼也疼了。
可苏护这混不吝的,连自己女儿都不爱,又如何会怜惜这么个骗人的窑姐?
怜爱你时是浓情蜜意,憎恨你时那是刮骨钢刀。
纵柳媚儿再厉害,可也经受不住秀才的花拳绣腿,不一会便哭着闹着要重回那红袖招去,苏护手指缝松一松,直接让柳媚儿着中衣一路走回了青楼,愣是没给一点盘缠和外套。
恶毒是真恶毒。
苏护也真是恨毒了她,他这人自私惯了,从来不会在自身身上找原因,便将今日发生的种种都怪罪到了柳媚儿身上,只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今日还算是便宜她了。
苏令蛮听着外边隐隐传来的动静,叹了声,“阿娘,苏府乌烟瘴气,还是尽快脱身为好。”
吴氏笑而不语,苏令蛮抬头见窗外天色不早,阿娘今日这一遭遭的受罪,面上透出几许疲惫,便贴心地提出告辞。
“阿蛮不想与阿娘我促膝谈心?”
一朝重捡回母女情,吴氏颇有些依依不舍。
苏令蛮坚定地摇头,她不惯与人分享一张床,还是算了,领着绿萝小八便先告了辞。
暮野四合,太阳无精打采地自灰暗的西边落下了帷幕。窗外细微的虫鸣透过草丛,稀稀拉拉地拉起了一曲小调,提前预告了初夏的即将到来。
如洗的月光洒进来,将人心照得瓦亮。
郑妈妈走进来,将窗门阖上:“夫人,哦,不,娘子,不要太过贪凉,着凉了怎么办?”
吴氏闭上眼,没答。
郑妈妈以为她睡着了,忍不住“唉”了一声,她也没想到,向来最乖巧柔顺不过的娘子竟然要与夫家和离了。
不过,在苏府也是熬着,在外虽要面对些闲言碎语,可也总比在这乌烟瘴气的苏府强。
第二卷 京畿卷
第85章 回环往复
“阿蛮, 阿娘不和离了!”
正当苏令蛮欢欢喜喜来正院打算帮忙搬家之际,吴氏劈头盖脸一句就将她砸懵了——怎么又不和离了?
苏令蛮将目光丢给了兀自站在一旁的郑妈妈, 却见郑妈妈也是一脸错愕,没回转过来。
“来, 来阿娘这坐。”吴氏殷勤地拉着苏令蛮坐下, 茶几上新摆的一块小插屏上两只黄鹂鸟嘴对着嘴,斗气似的。
苏令蛮扯了扯袖口,但见吴氏一双杏仁眼下熬得眼下一片苍黑,精神气却罕见地昂扬,不见颓然, “阿娘, 这怎么回事?”
吴氏伸手便递了一盅燕窝过来, 见苏令蛮双手接了,才轻声细语道:“阿蛮, 阿娘昨夜思来想去许久, 你若要去京畿,阿娘和离恐怕不大妥当。”
自然是不大妥。
苏令蛮心里也门清, 顶着一个和离之母的苏家人,便去了鄂国公府, 恐也多是被人踩踏的。登时便明白了吴氏不肯和离的意愿, 指尖绞得发疼,喃喃道:“阿娘是为了我?”
“阿娘不是为了你。”
吴氏抚了抚她头顶,手下柔顺的黑发细腻柔滑,奶白皮肤下, 女儿一双桃花眼湿漉漉若林间小鹿,娇憨可爱得紧,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阿娘是为了自己。”
从前她做得太错,亏欠了女儿良多,此番若再无事一身轻地和离走了,便该连自己也一同唾弃了。
常言有道,为母则强,没想到在鬼门关里走完一遭她才领悟这个道理。
“阿蛮,你是阿娘唯一的女儿,若当真和离了,往后你阿爹娶新妇,要将你强嫁了,该如何是好?”
“他不敢!”
苏令蛮扁了扁嘴。
“是,若你当真得了国公爷器重,过继过去成了国公府嫡女,你阿爹自然是不敢。可若没有呢?”吴氏蹙紧了眉头,这一夜里她辗转反侧,将事情前前后后反复思量,竟找不出一个更好的抉择。
阿蛮终究是从她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不舍得就这么囫囵着不计后果地撇开她自己离去。
“若新妇不怀好意,或受了幕后之人的收买,故意折辱于你,一纸婚约递到京城,你又当如何?”
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苏令蛮并不足以与大势相抗。
吴氏的担忧并非不可能发生。
苏令蛮抿了抿唇,菱角似的唇瓣崩成了一条直线,竖眉不忿:“哪有为了这些子虚乌有的未来,便随便断送阿娘将来的道理?”
是,阿娘若在苏府,往后婚姻上有任何情况,她都有资格说得上话,甚至能挡住大部分的不怀好意。可苏令蛮并不想吴氏如此为她牺牲。
“傻丫头 。”吴氏抚了抚她鬓角,柔下声来:“阿娘哪还有什么将来?”
言语中不乏悲观。
纵边关之地礼教不严,可对和离的妇人,也不会多友好。
吴氏从闺阁少女熬到如今,早对男人失了信心,不想再嫁,可若要回头再去看嫂子的脸色,自是不愿。不归家另起门户,家中又缺一个顶门立户的男人,恐也难熬。世上轻薄浪荡子不乏,若欺上门来,没有点手段,也还是吃亏得多。
倒是在苏府把住了嫁妆,关起门来过日子,苏护有求于她,反是要自在得多。
最关键的是,她不能让阿蛮有一个和离之母。
吴氏拍拍苏令蛮的手,轻声道:“阿蛮,过去阿娘太软弱,让你受了这许多委屈,往后必不会了。”
苏令蛮眼眶瞬即湿了:“阿娘……你……”
她不怕人冷言冷语,不怕人差别对待,却独独失了对这脉脉温情的应对本能,呐呐不能言。吴氏为她揩了揩泪,点了点她鼻子,促狭笑道:“你啊,明年都要及笄了,还哭鼻子呢?”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是极受用的,软得不行,从前阿蛮倔强,不肯在她面前示一点弱,此时对她好了,反倒让这刚硬的女儿软和了下来。
吴氏这才发觉自己错失了多少乐趣。
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吴氏头也不抬:“谁?”
翠缕半掀帘子进来,屈了屈身:“苏老爷。”
苏护讪讪地探头进来:“吴氏,听说你寻我。”
苏令蛮第一回 见这强势的阿爹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不免觉得惊奇,吴氏却挑眉道:“也没什么,只是告知你一声,要妾身不和离也可,但有个条件。”
“你说来听听?”
苏护一夜未睡,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忙不迭问道,摆出了一副十足谦逊的模样。
吴氏翘了翘唇,见他这般,只觉讽刺。
从前她捧出一颗真心,万般依赖屈从于这人,受尽了鄙夷冷眼,没料到临了强硬了,这人反倒是做小伏低了起来。莫不是这人生来一副贱骨头,顺着不成,反着更好?
“就一个条件,也不难。”
“往后老爷那些莺莺燕燕,不论东厢房还是西厢房,花楼还是酒楼,妾身一概不管,一概不养。那些个香的臭的,老爷既喜欢,就自个儿从俸禄里出。妾身往后只管正院支出,老爷的字画啊情儿啊,老爷自己来,如何?”
苏护支吾了半天,眼见吴氏眉间迅速地滑过一丝不耐,大脑未及多想下意识便答应了。
“好,往后老爷养家,你只管你自己的花销。”
吴氏这才展了颜:就凭苏护这小芝麻官的俸禄,那当真是没几两,随便嚯嚯就没了,哪里能喝得起花酒,养得起小妾?
苏护自然不知道,眼前这娇柔的妻子今非昔比,这一回退了,便日日退了,终其一辈子便再没站起来过。至于东西厢房里的小妾姨娘们,得到的月例是越来越少,当连一尺布都扯不起时,干脆一个个自请回家,重新嫁人的嫁人,做姨娘的做姨娘去了——忠诚,那自然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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