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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后 (白日上楼)


  细节是记不得了。
  但他分明记得,一年后……
  一直跟在娴儿身边的奶嬷嬷被打发回了家。
  在大户人家,奶过郎君小娘子的奶嬷嬷一般都是要负责送终养老的,此时想来,倒是有些不可思议。
  从后往前推,以前不曾在意过的细节此时如抽丝剥茧般浮出水面,苏护双目充血,几乎要立时卸了她。
  丽姨娘身子抖得跟筛糠,知道那回事是瞒不过去了,一咬牙道:“此事全……全贱妾一人所为,怪不得他人!”
  苏护难得地灵光了一回:
  “若娴儿不知,今日这装病的一出,是哪儿来的?”
  

第83章 尘埃落定
  丽姨娘能在苏府作威作福这般多年, 大部分还得归因于吴氏软和, 要说手段心计还真是没多少,被苏护这么一吓唬就立时认了罪,但到底有颗为母的心, 咬死了道:“那时娴儿不过五岁出头, 哪有这心思来害老爷?”
  “求老爷明鉴!”
  苏护耳根子软, 虽觉得大女儿表情不大对头,可转念一想是这个理:
  五岁的孩童,还是白纸一张,哪儿有那许多险恶心思?
  不过——丽姨娘的认罪, 却让他的侥幸之心彻底粉碎了, 苏护脑子里仿佛有根名为“理智”的神经“啪地”一声便断了。
  “来人!丽姨娘戕害主家, 贻害苏府, 立时拖出去杖毙!”
  纵十几年当猫啊狗啊的宠着, 可一旦伸了爪子伤了主人,还是会被毫不留情地丢开的。
  丽姨娘半瘫在地, 一双妙目痴痴地看着苏护, 唇间笑意盈盈,脑子里又一次回忆起初初来到阿娘身边时,第一回 见到郎君的模样。
  那时的郎君很小,比如今的阿覃还年少, 却生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每一回见,都让她更爱慕一分, 以至于她不知廉耻地相勾,没想到这一勾便勾了这许多年,生儿育女,最后——终于也要死在这人手中了。
  丽姨娘静静磕了个头:“老爷,丽儿去了。”
  眼看着进门的仆役要将其拖走,苏覃终于忍不住了:“慢着!”
  他看了眼苏令娴,却失望地发觉她仍然瑟缩在椅子上,竟不肯多言半句,心底不由泛起一股深深的无力。苏护缓了缓脸色,对目前这唯一的儿子还是包容的,并未迁怒:“阿覃,此事你还是莫管了。”
  “请父亲恕罪。阿覃身为人子,有些事不得不做。”
  苏覃掀起衣摆跪了下来深深地磕了个头:“父亲,姨娘确实罪无可恕,可到底养育儿子多年,儿子请求父亲,送姨娘入那静水庵潜心悔过,为父亲和苏府祈福。”
  静水庵位于定州东郊,乃出了名的罪妇尼庵,进去后一律梯度,镇日里清苦度日,了结凡尘,许多人家犯了事的女眷都会送入庵中,一了百了。一旦入庵,便是自生自灭,死生由己。常有养尊处优的熬不过去了,也未可知。
  苏覃为了保全丽姨娘性命,可谓是用心良苦。
  苏令蛮并不介意,她对丽姨娘虽有怨,可世上哪个姨娘与正妻没有嫌隙?
  何况丽姨娘虽小动作不断,可到底没恶毒到要加害人性命,至多不过是抢抢管家权和阿爹的宠爱罢了。
  要说厌恶,她如今反倒更厌恶阿爹的冷酷自私与贪婪懦弱。
  苏护忍着将暴怒往下压了压,想到这么多年来子嗣求而不得的痛苦,又觉得杖毙反倒便宜了这贱婢,他这辈子再不可能有旁的儿郎,若当真当着阿覃的面杖毙了丽姨娘,恐两人一辈子都会有嫌隙,反是得不偿失。再思及静水庵那群长歪了心思的恶毒尼姑们——
  忽然觉得这竟是个好主意了。
  唯有长长久久的折磨,才更让人痛不欲生。
  颔首道:“丽儿,看在阿覃的面子上,老爷我就饶了你,来人,速速收拾了送去静水庵。”
  竟是一刻不肯耽搁了。
  苏覃长出了一口气,长长的睫毛透过光影落在清秀的面上,形成了一排齐刷刷的小扇子,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这个素来顽劣又深沉的阿弟——其实还当真很小。
  肩膀削瘦,脖颈细长,还是个少年郎啊。
  不过,苏令蛮却决计不肯因苏覃的缘故,放过苏令娴了。
  她看得很分明,这个大姐姐必然是参与了,甚至也许——还是主导的那个。
  苏令娴目光与她一触,渗出一点挑衅之意,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翘,眼里竟不曾因丽姨娘的下场而有半点哀戚之意,仿佛在说:死无对证,呵。
  确实是死无对证。
  时间紧促,苏令娴之前的乳娘来不及寻,甚至这绝育药之事,也被丽姨娘慈母之心大包大揽了下来——但世事,也不必一定要有证据。
  所有的猜疑,不需要证据。
  “阿爹,你可曾听说过,世上有一种人,开慧极早,三岁能文,六岁能诗……”
  苏护不耐道:“你想说什么?”
  苏令蛮摇了摇手指:“阿爹,你太心急了。”
  “世无常极,人无定律。总有一种人,超脱五行外,不可解释。你想一想……大姐姐幼时,可有些不同寻常?”
  苏令娴的早慧之名,定州城里人都是传遍的。
  虽进些日子被苏令蛮扒了层皮,可她幼时诗文之名便已经显著,苏护点了点头:“确实,你大姐姐开慧早,故而我也疼她。”他并不讳言,甚至隐隐有些自豪。
  “阿爹可还记得两个半月前,在东望酒楼,我与大姐姐同时题写的一首《将军令》?”
  “自然记得。”这事带来的耻辱,让他躲了同僚许久。
  苏令娴张了张嘴,意欲打断,却被苏覃扫来一眼给冻在了原地,她从未见过苏覃这般的眼神,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安起来。
  “阿爹难道不奇怪,为何大姐姐与我同时写了这么一首词,且笃定我不会?”
  苏护不是那蠢人,被苏令蛮特意点了点,才想起大女儿的前后矛盾之处,甚至连幼时那些少年老成也记了起来——从前欢喜时,只当是早慧,现在想想,那岂止是早慧,更充满了违和,一点少年朝气皆无,冷不丁浑身打了个颤,心里也不知想什么,连忙问:“为何?”
  他没有发觉,今日这一桩桩一件件下来,竟然对苏令蛮这个素来顽劣的女儿,隐隐有一丝惧怕和敬畏起来。
  苏令蛮朝小八点了点头,小八才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旧纸,纸上歪歪扭扭的稚嫩字体爬了满页,苏护一边接过来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是什么?”
  “阿爹,其实……那首词是阿蛮自大姐姐那得来的,五岁时。”苏令蛮强调道:“阿爹若不信,可以寻书斋或者故纸先生验一验这纸张的年龄。”
  发黄了的旧纸,隐隐有股陈年的味道,作假不来。
  甚至这歪歪扭扭如虫爬的字,苏护也觉得甚为熟悉。
  苏令蛮趁势将当年无意得了大姐姐的“旧诗词记录”,再摘抄一事仔仔细细叙说了一遍,并言:“阿蛮也一直不得其解,可前几日与居士聊到前朝民间一桩怪事,从前有晋地有个姓钱的人家,五代单传,临老得了带把的,稀罕的不行……”
  孰料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竟是个痴儿。
  “……痴儿养了四五年,有一回摔了一跤,突然脑子灵光了,醍醐灌顶似的无师自通,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钱家上下都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孰料过了几年,发生了一桩怪事,那精心伺弄的儿子有一日拉着一位过路的客商一个劲儿认爹,苦得钱家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偷偷使人去问那客商,你猜怎么着?”
  众人都被这故事给吸引住了。
  吴氏的和离书也写完了,忍不住好奇问:“怎么着?”
  “那钱家五代的单传,竟然说起了胡话,直言语道那客商才是他真正的阿爹,他魂魄不属这世道,乃天外来客等等,直听得钱家人泪水涟涟,当这单传的把儿又发起了痴,干脆重新又关在了家中,待生了孩子才重新放出来。”
  苏护愣愣地道:“天外来客?”
  苏令蛮却注意到苏令娴攥紧的衣角,眼睛眯了眯:“是。后来居士才与说起过,鬼谷子有一门,专研玄道,人有三魂七魄,只这魂魄入梦、仙人抚顶大约属这一类。”
  苏令娴心里却是砰砰砰乱跳个不停。
  她从前只当自己是极个别的,此时听说还有旁的“天外来客”,便知从前认知错误,又听其被囚了半生,登时吓了个半死,生怕自己也被人当怪物烧了,讪讪笑道:“二妹妹说这些作甚,怪渗人的。”
  苏护却是个疑心病重的。
  从前不想还好,此时想了,便觉处处皆是破绽,苏令娴从前优越感甚重,好出一个风头,六岁时便已诗才显著,相对旁的皮猴更是沉稳端方,给他挣了许多面子,自然得了无数偏爱。可那些惊世骇俗的诗才——
  此时想来连他这寒窗苦读多年的,也未必能作得出来。
  联想到那个胡乱认爹的“天外来客”,与刚刚那冷眼旁观的劲儿一通,立时寒毛直竖,吓了个半死,忙不迭远离了苏令娴:“你,你……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苏令娴苦笑着道:“父亲,这等天方夜谭,你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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