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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后 (白日上楼)


  苏令蛮忍不住抚掌激叹:王二娘可真真是了不起。胆大包了天。
  皇宫内规矩森严,等闲时候连只公蚊子都进不去, 侍卫也都是一队一队的三班倒, 互相监督,也不知她如何偷得人了去。
  “谁的?王爷如何就知晓了?”
  她难掩好奇之色。
  杨廷见她悉数穿戴好了, 俯身一把抱了人出去,漫不经心道:“机缘巧合。”
  其实也不当真算是机缘巧合,自打灯市阿蛮被掳之后, 他便一直派人盯梢着王二娘的去处,最近安插进去的钉子才传出了这条消息。
  “房太保幼郎, 房侑龄你可还记得?”
  苏令蛮两手环着他脖子,将脑袋在杨廷胸前点了点,小鸡啄米似的。
  那日在书斋前第一回 见房侑龄便是个油头粉面的小郎君,近些年越发招展,从侍读一下子跳至御下中书舍人, 专司草拟文书, 平日常与谢大郎一道陪伴圣人左右。
  房二郎从前痴迷王二娘是众所周知之事,但近几年并未有这风声出来, 苏令蛮原还以为是容妃入了宫、他心思淡了,此时听出些苗头不由吃了一惊:
  “——是他?”
  杨廷下巴攥紧了:“正是。”
  “容妃是为了借腹生子?”苏令蛮想不出其他可能。圣人自大婚以来雨露均沾, 后宫三千佳丽均一无所出确实是事实。
  温汤所在之处,距离正院不远,杨廷又顾念着苏令蛮身子,大步流星地抱着人在抄手游廊下穿行,来来往往的仆役低眉顺眼地半垂着脑袋,半点不敢抬。
  人一忽儿便进了正院,入了内室。
  苏令蛮被安置在美人榻上,杨廷取来巾帕帮她绞发,一时间室内只有衣料摩挲窸窸窣窣的声响。半晌,他才道:
  “本王原以为也是如此。”
  杨廷眉峰拢紧,眸光犯冷,他确实与圣人不睦,不过王二娘这般行事,却是将杨家的脸面放地上踩,半点姑息不得。
  这一小产,许多事便清楚了。
  “容妃本就只是为了借这一胎重创皇后,从未打算留下过,毕竟万一孩儿生下来不似圣人却似房二郎,可不是一顶昭告天下的绿帽子?依着我那皇兄的性子,可不得掐死她?”
  “想必皇后那里,便宗人府与刑狱司去查,也只能查得到容妃为她准备的一套陷阱——皇后若被废,你想,还有谁能继位?”
  王家德高望重,是顶级的世家,其嫡系王家女做个皇后实在是绰绰有余。
  “真真是……”
  苏令蛮一时找不出词来形容,王二娘竟能将自己的孩儿做赌注,说流便流了,现下约莫有近……六个月了吧?她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冷得很。
  “那阿廷在等什么?”
  她问杨廷,他故意受伤,在温泉庄子修养上一个月,是为了躲开宫内的是是非非,可论起理来,这事实乃圣人家事,又如何与他扯上干系了?
  “史家。”杨廷见苏令蛮仍然没明白过来,叹了口气,将个中情由到来。
  皇后所在史家,虽因近些年未出过什么有建树的子孙,可当初既然能将皇后推上凤位,自然也是有些真本事的——何况,他近来一直在找一样紧要东西,这东西隐约有些眉目,大约是被史家捏在手里。
  圣人震怒,痛失麟儿,必定要迁怒皇后,即便没有容妃一系列的动作,皇后也有一个监管不力的罪过,此番恐怕废后还是轻的了。
  苏令蛮些微不忍:“皇后……何辜?”
  杨廷没答话,房内的尴尬一点点蔓延开来,静得只有绞发那一下下规律的声响。
  “蛮蛮可是觉得,本王坐看失态发展,太不近人情了些?”
  苏令蛮张了张口,没答话。
  不可否认,在一瞬间,她确实有这种感觉。
  对于杨廷心底的欲望,她隐隐有些感觉,却又不敢深究,她自问不是那存着忠君思想的迂腐老头,甚至当年圣人对她意图猥亵的事实此时想来仍有反胃之感——可这并不代表,她赞同杨廷的所作所为。
  杨廷起身从梳妆台上替她取了篦梳过来,苏令蛮顺手接过,自己将头发细细梳开。
  杨廷撩起袍摆坐到美人榻旁的圆几上,支颔看了半晌,美人玉指纤纤懒梳头,一副若有所思之态,他唇角翘了翘,笑不入眼底:
  “阿蛮,圣人与我,有我没他,由他没我。”
  苏令蛮手顿了顿,握住篦梳的指尖紧得发白,勉强笑道:“如、如何就这般严重了?”
  就这些年的动静看来,圣人于她,不过是一个高居庙堂的符号,何至于就跟杨廷成了这般生死大仇的模样了?
  杨廷静静地看着她,他的唇削薄,颜色偏淡,不笑看人时,便显得格外冷峻。
  时间静静流淌,房内是窒息一般的死寂。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仿佛都带着冷淡彻骨的凉意。
  “身在这皇家,不争,便是死。”
  他眼神幽暗,声音平淡,好似说的不过是一件寻常之事,“蛮蛮可记得,头一回在居士的野林子里相见?”
  “记得。”苏令蛮闷闷道,“刻骨铭心。”那一抱的温度,即便到了现在,依然时时刻刻温暖着她。
  “那回,我是为了拔除寒疾。”
  苏令蛮记得,听居士与阿冶提到过几回,只印象不甚深刻,只记得那时节杨廷过分苍白的肤色,比玉更淡。
  “蛮蛮知道,我这寒疾哪儿来的?”
  “怎么来的?”
  杨廷似陷入了回忆里,沉默良久,苏令蛮将篦子放下,捉了他手,只觉得触手冰凉,黏黏得出了一层冷汗。
  “阿廷,你怎么了?”
  杨廷这才如梦初醒,哑然失笑。
  被冷水攫住的呼吸这才畅通了,他长出了口气,道:“我五岁时,与王仲衡一同做圣人的陪读。”
  那时,他丧母三年,早从一个招猫逗狗的混性子成了个安安静静的小郎君,被阿爹送去宫中做了陪读。
  “当时我以为,自己会多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
  小阿廷太期待真正属自己的一段关系了,宰辅府除了一个冷漠的父亲,便只有一个惺惺作态的继母,他过得好不孤独。
  怀着满腔赤诚,要与兄弟好好处感情的期待,他整日里屁颠屁颠地跟在圣人身后,同出同进同玩耍,就差同床,有好吃好玩的,必定想着要留下来,与圣人分享。
  王仲衡是与他一同抢兄弟的人,这先入为主到后面,两人的相处模式便一直没改过来。
  一年时间过去,他们三个就差歃血为盟,好得几乎同穿一条裤子了——可也只是几乎。
  杨廷手心出了一层冷汗,苏令蛮抽了抽,却被整个握住了,侧脸白得让人发慌,杨廷突然笑了起来。
  这笑浮于表面,试图掩藏住过去带来的沉而伤的雾气,让人一见,便觉得心底一片泥泞式的伤感,黏糊糊又拔不出。
  “我那时每日都是大兄、大兄叫着,圣人答得很欢,可我哪里晓得,他并不喜欢。”
  甚至厌恶,从他的阿爹开始,便从没有一处瞧得舒心舒颜,憎恶,憎恶到杀了他。
  熬了一年,圣人再不肯忍,终于找到了机会。
  上元佳节,宫中夜宴不断,尤以御花园宫灯繁复精美为最,王仲衡早早被家中接回去逛灯市,唯有两个寂寞的野孩子在御花园中乱跑。
  小杨廷不曾感觉到恶意的到来,等到他察觉,人已经跌入了黑沉沉的池子。
  “我只记得,那夜的月亮,格外的圆,照在人身上,凉得让人骨头缝都疼。”
  杨廷不在意地扬唇一笑,见苏令蛮眼泪珠子含在眶里幽幽打着转,一咕噜掉了下来,摩挲着她眼角道:
  “哭包,又哭了,恩?”
  苏令蛮一脑袋横冲直撞地冲入他怀里。
  她为杨廷语气中的满不在乎而心疼,为那个在池中挣扎溺水的六岁小阿廷而心疼,更为那个被全世界背叛寂寞而孤独的小郎君而心疼。
  “圣人想杀你,为什么?”
  他还那么小啊。
  她闷在杨廷怀里,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点厉。
  “大约是……我阿爹的关系,圣人恨我阿爹,连带着恨我。”杨廷此后反反复复想过那一幕,冬夜的寒意通过池水一层层侵入幼童的身体,他受不住,便得了这要命的寒疾。
  许是里边还有其他的缘故。
  杨廷不记得自己在池中挣扎了多久,只记得黑沉沉的水面上,那一轮金灿灿的圆月,有一年、两年?
  他再醒来时,便发觉自己躺在了龙床上,圣人白着张小脸道:
  “阿廷,你不小心跌入湖中,险些吓死大兄了!”
  生在皇家,唯一快速领会到的一项技艺,便是如何准确又可信地说一门……假话。
  那一刻的杨廷,茫然又不解,却清楚地知晓,阿爹绝不会为了自己与圣人计较,甚至连真相,都是不可言说的应该被埋葬的不堪。
  “莫非圣人最后一刻悔悟,着人救了你?”
  杨廷苦笑摇头:“路过的宫人不小心见了,入水救了我。”
  苏令蛮一脸心有余悸。
  “杨照杀我之心不死,我如何能引颈就戮?”


第194章 红烛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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